第三卷 富甲天下
第五十八章 折墮

「還沒家道中落,那怎麼會變成這樣?」
吳承鑒嘴角輕輕提了一提,他雖然有鐵頭軍疤暗中提供食物,但這段時間仍然自覺節食了,人早就餓瘦了一整圈,又是半個月沒洗澡,整個人灰頭土臉的,但嘴角這一提,藉著破廟中的火光餘光,卻就讓鐵頭軍疤彷彿看到了三少在西關街上叱吒風雲的投影。
眾人趕緊退避,那人趁機將半個窩窩頭塞進了嘴裏,來不及咬就往下咽,因未退避,衝撞了為首那貴人的坐騎,那人躲避及時,僥倖沒被馬蹄踏中,貴人坐騎卻差點人立起來,整個隊伍就亂了。僕從趕緊安撫好馬匹,那貴人大怒,一鞭子抽在了地上那人身上,跟著惱怒離去——這麼個乞丐,還不值得他留下來處理,只是指了隊伍中某人一下。
也有一個人將事情報到了劉全這裏,劉全聽了后嘿嘿一笑,也就不理會了。
被指到的人就帶著幾個人脫出隊伍,他知道是被指來處理此事的,在馬上喝問道:「怎麼回事?誰弄來的乞丐在這裏礙事?」
那幾個僕役眼看推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嗎,何況他家主人的府邸近在咫尺,逃不過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這位爺,這叫花子偷東西。」
廣興大笑,說道:「一場故人,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哦不,見餓不救啊。」他回頭問:「昊官喜歡跟狗搶吃的,咱們這,還有狗糧沒?」
廣興大笑:「叫花子?哈哈,我告訴你們,這是廣州城有名的大佬,南邊頂頂有錢的大富翁,家裡的錢,比得上咱北京城的親王貝勒。」
再跟著,就變成耳語了,說的人很小hetubook.com.com聲,聽的人則恍然大悟。
草叢之中,鐵頭軍疤倒是微微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和珅的目的只在折辱,但聽昊官這麼說,折辱之後仍然性命難保?
這一路,一直有兩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他,隨著他越走越偏僻,盯著他的兩人也不耐煩了,乾脆明跟——京城這麼大,吳承鑒就算被奪了隨身財物,趕走身邊隨從,原也不至於落魄到這個地步,就是因為日日夜夜都有這麼些輪流盯梢的人,才逼得所有認得他、聽過他、可憐他的人都不敢出頭,以至於吳承鑒連口飯都討不來。
「哎喲,這可是好東西。」川陝那邊已經有人餓得造反了,四九城裡頭的狗卻還能吃肉餅,廣興接過了,彎下身,遞向了吳承鑒。
廣興低頭看看吳承鑒的樣子,猛然間放聲大笑,用馬鞭指著對身邊的人道:「偷窩窩頭?還是狗吃剩下的?這人是誰你們知道不?」
「狗吃的剩飯,半個窩窩頭。」
僕役踢打著那人抓住窩窩頭的手,半個窩窩頭也不值什麼,這些僕役只是在作踐人。
即便是一個破廟,位置也有好壞之分,那些有瓦遮頭的位置都已經被佔了,吳承鑒來到牆根外半截枯死的老槐樹下,曲著身子,彷彿睡了。據說槐樹招鬼,尤其是最近這槐樹總是陰惻惻的出些怪異,所以乞丐們都不願意靠近。
這個乞丐,果然就是吳承鑒。他偏開了頭,不說話,肚子卻忽然咕嚕了一聲。
吳承鑒的身份地位雖然不能跟和珅相比,但在商場之中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和珅卻要把人逼到與狗和*圖*書爭食的地步,這是要將吳承鑒的尊嚴徹底剝奪。
「昊官,要不我們走吧,明日我護你出城。」那兩個盯梢,他有把握能擺平,如今京師並未戒嚴,只要擺平了他們,混出城外並非難事。
廣興道:「昊官啊,這可怎麼辦啊?」
吳承鑒在北京惶惶如喪家之犬。
侍從湊趣:「沒有了啊爺,這可怎麼辦?」
吳承鑒吃了那塊狗吃剩下的肉餅后,就往小衚衕里亂鑽,往南城方向走。他少年時來過京師,這些年四九城的變化其實不大,所以雖然孤身失陷,卻不至於迷路。
黑暗中滾出一個東西來,用荷葉緊緊地包著,吳承鑒抓在手裡,撕開一點荷葉,盡量不讓香氣漫溢開來,一點點地把荷葉中的東西吃了。
這時天已經黑了,乞丐們有的睡著了,有的圍在一起喧鬧著,不知道在吹牛還是在做什麼。看看沒人注意到這邊,吳承鑒摳了喉嚨,朝著草叢,無聲地把肚子里的東西全吐了個乾淨,然後挪了一個位置。
吳承鑒喘著粗氣,忽然一把從地上將肉餅撈起,跟著竄到路邊牆角下,背著人啃了起來。吃著吃著,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廣興也笑了笑,揚長而去。
「啊?偷什麼?」廣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便有人指了指追打乞丐的僕役:「是他們把人從衚衕里趕出來的。」
那日忽然來了十幾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將他從廣東會館趕了出來,為首的大吏漏了一點來歷,會館的管事、夥計就大氣都不敢出,吳承鑒帶來的人全部被驅逐出和-圖-書城,只將吳承鑒一個人留在了四九城內。
乞丐低了頭,只是想走,然而還是被攔住了。
吳承鑒將吃剩下的荷葉捲成一團,扔回了草叢之中。
「廣興不是請我去他家吃狗食了嗎?不去這一趟,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和中堂!」
吳七在永定門外激怒交加卻又無可奈何,昊官不在,鐵頭軍疤又不知道去了哪裡,他不敢舍主而去,就在永定門外找了一戶人家住下,然後一邊急派人南下趕往廣州報信,一邊設法要再與昊官取得聯繫。但他本人在北京全無根基,又被人給盯住了,望著高聳的城牆,徒呼奈何。
指著周圍的僕役道:「以後別打他了,看著心酸。」
吳承鑒猶豫著,忍耐著,但看著那狗糧卻兩眼忍不住發光,終於慢慢伸出了手,廣興忽然一把將狗肉扔在了地上,叫道:「哎喲,失手了,這可髒了,怎麼辦啊?還有沒有?」
吳承鑒沒說話,默默的。
這時丐群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卻是五六個討到東西的賭起錢來,賭本不多,但乞丐們卻賭得豪氣干雲。
周圍的人聽了起鬨大笑。
「一刀殺了我,未免太便宜……」吳承鑒低聲道:「自然是要作賤得我差不多了,那時候該收拾再收拾。」
便有僕從拿鞭子把乞丐的下巴硬支起來,廣興細細再看一眼,笑道:「原來沒看錯。昊官啊,我聽說了你被趕出廣東會館了,可就有這麼餓嗎?居然跟狗搶窩窩頭吃。」
周圍的人見了,忍不住就都唏噓。大伙兒原本不信這乞丐會是什麼富豪,但能讓這位老爺這樣用心思作賤,想必以前也是有些來歷的。
https://m.hetubook.com.com乞丐抬起頭來,也認出了馬上的騎士竟是廣興。他隨即低下了頭,趕緊要走,卻被人攔住了。
廣興又對吳承鑒笑道:「以後要再找不到吃的,大可到我家來,我家的狗胃口小,狗糧總剩下許多。」
過往的行人神情冷漠,有停下來看兩眼的,有瞥了一下就繼續走路的,卻有一隊出城歸來的人馬從大道上奔過,這隊人馬牽黃擎蒼,大概是什麼親貴出郊外打獵歸來。
廣興環顧周圍:「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幾個追打乞丐的僕役認出這隊人馬身份尊貴,嚇得後退,那乞丐卻茫然抬起頭來,他全身破爛,面目骯髒,但馬上的人倒是認了出來,吃了一驚:「哎喲!吳承鑒,是你嗎?」
一個暫時還沒破家的大富翁,在京城裡頭餓得要跟狗搶飯吃,這麼傳奇的事情,不半日間,西城的親貴就傳遍了。
廣興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道:「行了行了,別吃那麼快,沒人跟你搶。唉,廣州城有數的富豪,居然落到這個地步,真叫人不得不感慨萬千。」
「要走,也不是現在……」吳承鑒抬頭看了看月亮,北京的月亮,和廣州的月亮,應該是一樣的。家裡的人,如今暫時還是安全的吧……只要她們能夠平安,自己這一遭苦就不算白受。
廣興拿馬鞭指那幾個僕役,又指著乞丐,道:「怎麼回事?」
便有侍從道:「還有半塊貝勒爺的愛犬吃剩下的肉餅。」
「和珅也太過分了。」鐵頭軍疤說:「有道是,殺人不hetubook•com•com過頭點地!」
他在那裡笑,他身邊的人不得不陪笑,周圍看熱鬧的就個個覺得好笑,都覺得騎馬這位爺真能吹,天底下哪來這麼慘兮兮的大富翁?還跟親王貝勒比?牛皮也不是這麼吹的。
「我們扔給門前狗吃的剩飯,被這叫花子偷了。」
眾僕役應道:「是,聽爺的。」
北京城內,一條衚衕里,一條人影鼠竄而出,被幾個僕役追著打著罵著,那人手裡抓著半個髒兮兮的窩窩頭,那幾個僕役大笑罵著:「你奶奶的,敢到屋檐下偷東西,那可是我家老爺給狗吃的,也是你能拿的!」
他走到角落裡,來到一個年久失修的破廟,裡頭全是些乞丐,破廟的屋頂都塌了大半,到處都是屎尿味,跟梢的兩個人捂著鼻子就不進去了,他們也不著急——吳承鑒這些天一到晚上就在這裏棲身,並未出過意外。
周圍人紛紛道:「這不就是個叫花子嗎?」
廣興身子稍稍俯下來道:「把他的頭抬一抬,爺要仔細再看看。」
他去給貴人回了話,本來被一個乞丐衝撞了坐騎,事後也就是抽兩鞭子出氣就行,誰曾想那個乞丐竟然是個廣州富豪,還是個名字進了內務府貴人眼中的大富豪,自然讓人好奇,不免問幾句「那人是怎麼家道中落到這個地步?」
「偷東西?偷什麼了?」廣興不免有些好奇,換了是別的叫花子,他抽幾鞭子叫人看見,回頭向貴人回個話也就行了,但這乞丐竟是吳承鑒,可就得問上一問了。
草叢之中,鐵頭軍疤的聲音在喧囂聲的掩蓋中傳了過來:「昊官,委屈了。」
再打聽下去,才知道那人還沒家道中落呢,至少現在還沒有。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