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是下半輩子而非下輩子，用詞似有欠妥。她的下半輩子無疑只剩下了片刻，不過人之將死也不能計較語病了。
楊惟德已然手腳並用爬到圓丘邊向下看，那些巨大的狼足印留在雪地里，還在冒著白霧。那隻看不見的地獄火犬剛才分明就在這裏，現在離開？它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它的出現，只為了動搖大宋社稷，證明讖語的應驗。
事發時，楊惟德就在距離天子不太遠的地方跪拜，他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而無能為力。誰能料想到，大雪突然就停了？
她說得沒錯，沈括此時能騰挪的空間不大，只要從這堆荒草里起身，就會被上面的人看到，或許還會被那隻該死的狗看到。
可怕的狼嚎聲消失了，轉瞬間，一切恢復了原來樣子，圓丘也不再震動，東倒西歪的各級官員們的鬼哭狼嚎持續了一小會兒，然後安靜下來，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何故驚慌至此，簡直有失體統。」包拯看到楊惟德面如土色，再看周圍官員個個面漏恐懼。
「我……沒……事……」小蘋小聲說。
遠處騰起一陣光。除了狼的嚎叫聲，所有人都漸漸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那是某種步伐聲：沉重而又穩健。
「走，我們小心離開。」
小蘋從木籠中伸出手來握住沈括的手，雙方同時感受到了一陣暖意。但是只一瞬間，她奮力推開沈括的手，木籠上面鏈條嘩啦嘩啦響起，木籠開始往下。轉眼木籠已經一半入水。沈和*圖*書括獃獃站在深潭邊，看著對方含笑慢慢被沉入深潭。
「天怒不怒先不管，只能先安民心了。目下能拆解這童謠應驗威力的方法，只有先稟明官家下罪己詔，然後行改元。這樣才可穩住人心。」
趙宗實張大嘴，遲疑地看了文彥博一會兒，然後跟著文彥博向壇上走去，當然依舊面無人色。此時，坡道上已然沒有逃散的人了，只留下幾隻鞋子。
「文相速速教我。」
沈括不理會她，繼續努力伸出手去向抓到木籠，幾乎觸到了木籠。
沈括試著轉動腦袋，感覺脖頸一陣生疼，好在還能動。那木籠就懸在深潭上幾寸處。他必須慶幸自己昨天被狗攆從上面滾落下來，適時停在了深潭邊兩尺的地方，要不然一定淹死了。
低吼聲連續響起，聲如狼嚎，卻低沉響亮得多。如果那是一隻狼，那得有多大啊？
「大姐，現在什麼時辰？」
「殿下可知，眾人皆可退，獨殿下不可退？」
「第四句驗了，他們又贏一次……」老包恨得牙根痒痒。
「文相公高見。我這就入宮。」趙宗實用袖子擦了擦漢，心中暗自讚歎姜畢竟是老的辣，這樣關頭，文彥博竟然能連出三策以安民心。
一串巨大的狼足印正在由遠至近，在雪地里延伸過來。
「快躲到草里，日蝕馬上就過去，天一亮，你就藏不住了。」
遠處傳來低吼聲，這讓圍繞圓丘的大宋君臣一起警覺起來，厄運好像還沒完？
「聽和_圖_書
我說……」小擠出笑容，看著沈括，「這木籠可結實了，沒有斧鑿從外面是打不開的。」
沈括點頭如雞奔碎米，表示聽懂了。
「文相，如此天怒，還有什麼對策？」
文彥博也在逆流而上，他緩緩走向了呆立在祭壇二層，面如土色的宗室子，實際上的太子——十三團練趙宗實。
話音剛落，天色開始放暗。沈括努力用手撐地，發現自己可以勉強站立，但是右腿崴的很嚴重。
沈括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但是仍然不甘心。
他們走出一段路后，琴聲終於停下。
「恩公，你且聽我說，此事我自能解決……」一聲鷹嘯打斷了她的話，兩人抬頭看，又有一隻鷹在上空盤旋。
「快藏好，書獃子。」
「是……是火犬？」楊惟德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驚慌失措地跑到老包跟前，「是火犬。一定是火犬。」他指向北方，那是聲音傳來的地方。
「得想辦法先打開你的鐐銬，然後打開木籠。」
一輪白日轉眼被遮住，須臾間天完全黑下來。沈括一瘸一拐到了深潭邊，卻將將夠不到幾尺外的木籠。
「剛過巳時。為什麼問時辰？」
還留在圓丘上的官員，感覺到了地面在震顫。似那無形的巨犬正昂首過來。直擊靈魂的嚎叫聲再次響起，伴隨著每一次地面震動，那巨狼的足印便無可阻擋地延伸過來。三層高的社稷不停地搖晃，一道縫從圓丘中間崩裂開來。壇頂上，儲君趙宗實一屁股坐到地上，看和*圖*書著裂縫延伸到自己戰慄的兩腿間停下了，他不知道什麼樣可怕的事情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是先皇們的失德要由自己承受？他癱軟在地面完全站不起來，只看到包拯直挺挺站在東北角，擋在前面仰頭搜尋那無形的怪獸。作為皇嗣的趙宗實這才鼓起勇氣站立起來。
小蘋將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向一肚子問題的沈括示意不要說話，沈括趕緊點頭。
「他們要是向上弔起木籠，看到裏面空的一定會追來。我走不快，你先跑，他們不會拿我怎麼樣。」沈括小聲道。
老包心頭湧起無名的憤怒，於是整了整衣冠，排開往下退卻的眾人，逆流走上圓丘頂，面向正北狼吼聲方向站立，今天一定要看穿到底是什麼鬼。
他聽到上面嘈雜的人聲，抬頭看，懸崖邊人影搖曳，那些要處死小蘋的人就在上面十丈高的地方。
小蘋臉上的感動一閃而過，進而微微搖了搖頭：「躺平別動，你一動，他們就會發現你。」
一陣悠揚琴聲從遠處傳來，打斷了上面的歡呼聲。連沈括也驚愕于怎麼會有琴聲？他張大嘴愣在原地，抬頭探頭探腦，想要知道答案。
一隻冰冷濕滑的手捂住他的嘴，將他拖到緊貼著山崖的陰影里。沈括想要掙扎呼喊，轉頭卻發現竟然是小蘋。
開封城南圓丘上。
「難道天真的要亡宋？」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告訴你一個秘密，馬上天就會黑下來。到時候我就有機會救你了。」
巳時剛過。
「和圖書我么，其實是來救你的，卻不料失足掉了下來。」
籠中的小蘋降到沈括前面不遠處停下，雙方四目相對，沈括差不多完全想起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
「殿下，如今只能行那兩件事了。」
「你知道天會黑？」小蘋神色微變。
「你別說話，跟著我走就是。」小蘋架著沈括慢慢走，可以感受到她在哆嗦。奇怪的是，他們走了很久也並沒有人下來查看，實際上連一點喧嘩都沒有，懸崖上實安靜的可怕。沈括暗自禱告，那伙人不要馬上弔起木籠，讓自己和小蘋多跑出一程。
沈括向後退卻半步，蹲下隱入草叢，一時心如死灰。他看著木籠全部沉入了深潭中，一串氣泡從那裡傳出。頭上傳來歡呼聲。那些傢伙在為殺死一個弱女子而慶祝。
趙宗實看著文彥博，一時無語。
「陛下有些失儀了。」
包拯也站在圓丘上，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一幕發生。
小蘋扶住沈括，緊貼懸崖移動，她不時抬頭觀察。但是上面的人似乎都被琴聲吸引，沒有關注下面。
「……文相公所言極是，今日我便入宮啟奏。」
「還有一事更要緊些。」
耳聽嘩啦嘩啦鐵鏈聲，一隻木籠從頭上慢慢降下來。他與木籠里的女人同時看到了對方，雙方都大吃一驚。
雪竟然就停了，蒼白的日頭在雲後面已然隱約可見。
「我不能看著……」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小蘋疑惑地問。
沈括手握著濕漉漉的鐵鏈確實毫無辦法，僵持中，天和*圖*書色開始放亮。
社稷壇頂上，一群人眼睜睜看著一輪缺損的白日漸漸顯現，楊惟德的雙手在顫抖，嘴張的老大獃立原地。這無疑是大宋開國以來最大的噩兆，而且真應在了童謠上。
「巳時一刻天狗吞日，到時候漆黑一片。」沈括苦笑一聲，「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
「張娘子的國喪本不符禮法，又強停了元宵燈節，民間怨氣極大，如今異象起於中天，讖謠出於街巷，民間必橫生攀扯，認為是天子失了禮法導致天罰。所以這逾制的喪期得趕緊終結，再找個由頭補辦燈節。什麼理由都行，一則平息怨氣，二來也讓百姓觀觀燈、猜猜謎，賭賭錢，分分心，不要有太多閑心編排流言蜚語。」
社稷壇上的御林軍一擁而上，護住官家一起向下跑，一行官員也緊跟著屁滾尿流逃離社稷壇。
惶恐的氣氛維持了很久，文彥博緩緩到皇儲趙宗實邊上。看著不遠處官家玉攆發瘋般向汴京而去。
沈括在一堆枯草里醒來，手腳冰冷，努力回憶到底發生了什麼。想了很久，依舊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麼個鬼地方。
「快，快回去。躲到草里。」小蘋溫柔道。
「恩公，你不必如此。」小蘋直勾勾看向沈括，「你的大恩，下半輩子我都會記住。」
沒有人能看到那隻無形的巨犬，只見到厚厚雪地里憑空凹陷下去的梅花形狼爪印，每一個都差不多有八仙桌那麼大，足印里還蒸騰起白霧。爪印分成兩列，緩慢向圓丘延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