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掌柜說的話,沈括聽不太懂了,顯然是他和懷良合作的什麼黑話。
「謝師傅。」
「我便能做這一方印,今天也來不及啊。」
片刻小乙取來蘿蔔。懷良便起身不再看那幅畫,從爐灶變取過一個木盒打開了都是各種刻刀。他飛快切掉蘿蔔上多餘部分,留下中間方芯,開始刻畫。這邊小乙已然開始磨墨顯然對懷良的速度十分有信心。
「我的娘誒……拆……拆什麼拆……」一個略結巴的聲音回答道,「那裴大朗也有些……通天的手眼,竟然補了那枚印,與我前日……在宮中所見……竟無差別?早有這印卻不蓋上,害我……被公主身邊那千刀……萬……萬剮的梁壞極看破……」
「我帶著呢。為了這口氣,我托宮裡人帶出一本後主真本的《瑞鶴雪村圖》,上面就有這方印。」
「不必客套,爽利些都說了吧。」
「懷良師傅,其實我這次來,原本也另有一個原因,就是赴京路上丟失了印章。」
「兩三日內便要。」
裴掌柜飛快將那捲畫收進懷中,然後捧著那方蘿蔔印飛奔而去,在桌子上留下兩吊錢。
「這種假託前人的偽作,汴京城裡滿大街都是,也無非妓院酒肆買去掛了附庸些風雅,有什麼真不真的?」
「原本想要……想要討巧,卻被看破手腳……苦也……何時……舅舅與我做主。」
「公主身邊確有高人啊,看出少了一枚內府印章。反正就是給了這大頭結巴一個難堪。他受了氣便帶著人到我這裏撒這邪火,說我們畫閣不配稱亂真二字,要拆了我家招牌。」
「不必一方玉石整印,方便印也行,能容我糊弄過那個結巴就行,我按全印付錢。」
外面有一人急匆匆和-圖-書走來。
「還不是那幅李後主的《千里河山圖》,分明賣出去銀貨兩訖,誰知那買家返回,非要說不真,原價買回也不行,就是想要訛我一筆。」
「不不不,我不能用那蘿蔔章,須玉石刻制。」
一路上便感慨世事難料,誰能想到當年瀟洒俊朗和尚如今卻變成如此落寞。想的多了,難免有些惆悵便在華燈初上的街上多逛了一會兒。
「就是說,那廝其實不是嫌棄你賣出那幅畫不真,而是不夠『亂真』?」
「這次又怎麼刁難你了。你的夥計沒用掃帚把他轟出去?」懷良醉眼迷離道。
「這不,來找您了嗎?」
「哈哈哈,這便找對人了,我最喜愛怪異高深之事,有難解之處,便來找我。」
「那獃子一急就結巴,他說,若……若……是有就補蓋上,他晚上來看……看……看時,有九分真,便算了,若沒……沒……沒有,還是要拆我的招牌。你看看,公主還未過門,這駙馬就囂張成什麼樣?若不是看在他是官家外甥,非拉他去開封府,出首他個亂言謗毀之罪。」
「你也知他是官家外甥?還說那些欺心的大話,如今又當如何?」
「那兩日便可。」
「哼,你便不說實話,我看你急匆匆來,必不是為了虛名,你一個做假畫的,什麼時候貪慕過虛名?」
「嗨,這好辦,小乙再去取一個蘿蔔來。」
「老裴,你可得快,免得失了水,可就走樣了。」
「後主山水雖不比詞曲,卻也不俗啊。」和尚慨嘆道。
「最近公主又愛上後主的畫,他便想要未收入內府流於民間的後主書畫。」
「你也真敢胡說。他又怎麼說。」
懷良一邊問,一邊從頭至尾看完全卷hetubook.com.com,未見李煜署名,只在提拔上留下鍾隱筆三字,前面還有十來枚印章,其中就有集賢殿書院印這枚篆體內府章,看上去這枚印有些磨損,邊角不甚清晰。
「我也未見過那內府印鑒,如何替你作假?」
回到楊惟德府時,天已然黑了,卻聽到對面黑漆漆院門外有人砸門。天色太暗看不清那人,但是聽砸門力道很大,顯然砸門人心情不佳。
「不必!你來,我便高興,也陪我聊聊天。」懷良搖了搖手。
邊上沈括驚道。
沈括起身留下一封自己寄給楊惟德的信,上面便有一枚印章,然後告辭了懷良和尚。懷良這邊也有人上門買肉,他也不送,沈括自己往回趕。
「我說這印的字體瘦削蒼勁,邊角凌厲,原來是枚金印。」懷良仔細觀看印章。邊上那位裴姓商人則觀察懷良表情,心中忐忑地看著有沒有門。
「可是我們裴記的集粹畫閣畢竟有個『比古亂真』的虛名嘛。不單說畫閣,還有集萃文社、謎社、也是京城裡宗親貴胄、文人雅士多聚會的地方,招牌也還算響亮,總不能由他顛倒胡說污了名聲?」
「我兒回來了?可曾拆了那裴家畫廊的招牌?」一名老婦氣呼呼問道。
門吱呀一聲打開。
話未說完門重重關上,沈括猜想,大概是那倒霉駙馬和他老母對話。大致和裴掌柜的故事對上了,也是一片痴心換來羞辱。沈括心中暗暗有些同情這位駙馬。
「裴大郎您賣出的假畫又是被人看出破綻來了?」
「好一片痴心,也是著了相。」
「玉石太潤沒有這麼凌厲的邊角……小乙,去老張那裡拿一個蘿蔔來,脆生些少莖的。」
懷良低頭再看,果然這枚印就在https://m.hetubook•com•com
鍾隱筆三字正上。
「我為家父整理過顧閎中的筆記,故而知道一些,江南府庫之中書畫至多,後主常用印有『建業文房之印』、『內合同印』、『集賢殿書院印』,言唯此印以黃金為之,故謂之『金圖書』。諸書畫中,時有後主題跋,然而不具真名,凡留鍾隱筆三字皆為真跡。此章必與鍾隱筆三字同出。」
「我便說那閹貨最壞,我兒拿畫給公主看,是真是偽關他什麼事?」
說著他鬼鬼祟祟從懷中取出一卷畫來,就在桌子上展開。沈括與懷良一起觀看,卻是一幅山水長卷,畫的是沈括熟悉的寒冬時節的江南村莊。
「可惜李後主大才卻未能安邦,也未得善終。」
他回到楊府又翻看了一會兒三十年前的帽妖記錄,當時負責調查的正是楊惟德的父親。他也曾繪製了一些圖紙,就夾雜在簿冊里,然而同樣是沒得到定論。外形上與現今出現的幾乎一模一樣。文字描述為:「帽妖多現於戌、子、丑,未見三光時,懸於半空,形如范陽笠,雲煙繚繞。每現,只略高於矮牆,未見飛升而徑直走……」
二月初四,未時。
「可惜?」
「這確也讓做偽有些空子,不似那些大家的畫作,見過的人多,什麼題拔、落款、簽章、尺寸、破損都有所載,容易被看破。」
卻見懷良手上翻飛,只有片刻,那枚蘿蔔章便刻好。這邊小乙墨也研成,他便蘸墨在一張廢紙上按下,提起時竟然與原畫上的印一般無二(至少沈括已然看不出區別了)。懷良再用一把如縫衣針般小刀在圖章上細修,再試印后,邊上裴掌柜長舒了一口氣,顯然成了。
「正是,正是,嘿嘿,總算說明白了。和圖書」
從當時記錄看,這個東西都是夜間出沒,懸浮在兩三丈高度,還都是「徑直走」。有理由相信,相隔三十年,目擊者看到的是一回事。是有心人「重現」了這個東西,可見這個東西是可以複製出來的。但是楊老先生也想不通原理,於是歸結為幽冥。
「你平日都是從宮裡借出真品來作偽吧?」
「這可是真品,從宮裡只借出半日也欠了不少人情。」
「這次轟不得了,是個有些來路的。」
「然而還是被看破了?」
「此外,還有一樁不情之請,不知……」
「好嘞!」
「哪幅假畫被看破了啊?」
「大師傅又說笑,假不假,買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富商模樣的趕緊過來,看到沈括還陪笑點了點頭,「只是這回碰見個難纏的硬點子故意刁難?」
來人中等身材,長得肥大白凈,衣著闊綽體面,看上去非富即貴。
小乙飛奔出去,懷良繼續觀摩那方印,然後取過筆來也不蘸墨,只在畫上那枚印上比比劃划。
「嘿嘿,師傅說笑了。拆招牌的事,自不能由著他鬧,當時我便說要那枚印容易,咱也不是沒見過,只是怕蓋上了被用心不良的拿去當真品騙別人,所以故意留白,這便是我們這行的規矩——亂真而又不全真。」
「此事還有些故事,我聽宮裡黃門說這結巴常收集些稀罕字畫送進宮討公主喜歡,得不到真跡或財力不濟時也夾藏些偽作,我們畫閣自然是京城裡仿古第一,亂真無雙。即使有些考據不周的瑕疵,公主十三四歲自然也是看不懂的。他在我這裏買此類畫,也不是一回。公主愛周舫他便求周舫的畫,愛張萱就來買張萱的。這些前朝大家的畫哪兒那麼容易弄到,是真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假大家心裏清楚,只是心照不宣罷了。」
沈括此刻也想不通原理,於是倒在枕頭上坦然睡著了。
「我還能不信公子?兩日後便來取。」
他回到楊府又翻看了一會兒三十年前的帽妖記錄,也想不通原理,於是坦然睡著了。
「哦,用的可急?」
「有來路?何等來路能高得過裴大郎手眼的?」
「公子知道這枚印來歷?」裴掌柜驚喜道。
「不說笑,卻是個有不好惹的夯貨。」
「實則是這麼回事。前幾日,那結巴駙馬李緯不知道吃了什麼閑屁,跑到我店裡看上這幅畫,起初愛不釋手便買走了。不知什麼變故,今天又返回非說不真,說他在宮裡見了後主的畫,畫上有南唐內府的印在題拔前面。」
「這便是『金圖書』?」
「多謝師傅,實則我這次不止丟了印章,盤纏也丟了,所以不能留下定錢……」
「師傅手藝了得。」沈括得空恭維道,這確實是他真心話。
「此次,我這樁公幹……」他心裏盤算著什麼可以說,什麼不能說,「以我的看法,或許有些機關需要參透,少不了要請教師傅。」
「放心吧。」
沈括與故人懷丙對坐慨嘆,半晌竟無話。
邊上沈括突然想起,今天自己還有刻假章的正事兒,不過現在不急了,也是沒想到傳聞中作假高手正是自己心中偶像。
「懷良師傅,且放下杯,我正有急事找你,有個戳子等著您加急……」
「說的倒也沒錯。先拆了讓他消消氣,明天再裝上也不遲嘛。」
「可惜,可惜。」
「後主以詞曲聞名,未聽說書畫專精。」
「原來是駙馬來鬧事?」懷良似清醒了幾分,「果然是個有些來路的。他便也是內行,自是當假畫買的,如何又來鬧事?你怎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