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疑神疑鬼

沈括轉上樓梯,卻見那傀儡已經被刀死死釘在了牆上,此刻正在燃燒。火正燒到牆上的古畫,開始四下蔓延。
「嗯,有些道理。」懷良撫摸臉龐鬍子茬道。
「小蘋的驢?豈非更可疑,也許那驢認得小蘋的同夥……」
懷良走近看,木偶大致分成了七八塊。
「那兩盞『燭影馬走』都燒了,可見喻家的器物之精妙,除了故弄玄虛,作妖顯怪,還可以自毀其證的。那傀儡上必然有什麼巧妙處,可以立發內火的。這樣它腹中存著燃火之物也解釋得通。」
「七竅生煙?」
「也許,有人與小蘋合謀脫她的嫌疑?」
「然而還有一味,便更稀有,是孫太醫家傳的冰魄凝霜露。」
「這裏似還有些鮮花香氣。」
「又活了?」輪到和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轉而又清醒過來,「可說話了?」
「小蘋來過了?」
「卻是如此,我早上聽徐節級提及這妖孽七竅生煙時,想到了這層。它原本雙瞳能動,眼皮能翻,卻都燒沒了,然而臉皮也還算完好只燒了那張嘴,胸腔外翻,可見火是從胸腔頭顱內燒起的。」
「誰開的窗?」
「太高,怕是要跌斷腿。」
徐衝起身時看到牆上留下的那個焦黑的傀儡人形,看的是頭皮發麻。他也知道數日前,殺豬巷屠夫也向帽妖投出一刀,當時那屠夫也無事,活蹦亂跳還向眾人炫耀自己膽大,結果第二天就發外風,鼻歪眼斜,口唾橫流,但願自己不要也遭這橫禍吧。
「從前窗跳下。」和尚道。
「我當時想衝上樓一窺究竟,徐節級怕我有失,奮起一刀投出,將它釘在牆上,它便燃燒起來。」
「那便是她嚇的失禁了。」
「不錯,祆廟裡就有,祆教以此燃火,祭拜火神。」
「燒焦的木頭,夾雜些許脂粉氣味。」
「那鎖鏈如何開的?」
幽冥之物最可怖之處,還不是它有形之處,譬如這燒焦的木偶,更是它在人心中滋生起的無形恐懼,你不知它的復讎何時出現。
二月十四 寅時
徐沖大喊一聲,奮力抽和_圖_書出腰刀,奮力擲向那傀儡。這一刀不偏不倚正中傀儡脖頸,卻見那傀儡向後飛去,傳來重重撞牆聲。
沈括從窗口轉回,見地上傀儡還在著火,趕緊蹲下,也顧不得李承庵的告誡,將那些滾燙的鐵鏈扯掉。那把刀還插在傀儡胸口,卻見它的木板外翻,邊緣捲起。大火似乎是從內部燒起,這邪物竟然把自己燒毀了大半。
「有水聲?」
「這火是從內中燒起的,怕你也看明白了。」
不過他進院子時,已經察覺到事情不對了,因為二樓窗戶大開,還在向外微微冒青煙。
「這些妖孽是可以殺死的。」徐沖苦笑道。
「如何?」
懷良在屋子裡打轉半晌,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同,只是顯得有些焦躁。他現在的心境,沈括可以理解,因為所有合理性通道全都被堵上了,甚至可以聽到那些妖魔在嘲笑自己。
「罵李承庵是為了拖延時間,必在你們看不見處用火烤化了膠漆,然後開了鎖。對了,那到他燃起,中間隔了多久?」
「屋裡全無它人?」
「懷良師傅,事情搞砸了。」
「呃……好刀……法……呵呵呵……你們等著……等著……」傀儡中刀后猶在嘴硬。
沈括被偶像一誇,竟然感覺有些受寵若驚,趕緊客套兩句。
「然而若是有人在這裏擺弄這傀儡,我上來時,他如何脫身?」
「說了,還是那般詭譎嗓音。」
「似是桃花,卻又有些不同。」
「這木偶材質乃是杉木,即便放在篝火上烤,也不易燃。」
天大亮時,懷良興沖衝來了,顯然找到了那種封死鎖眼的蜂蠟。
「說下去看看。」
「徐節級投出刀后片刻,並未有半點耽擱?」
「那便是小蘋自己香囊的,她確也上來過,我剛才與你說了。」
「嚇的坐癱在地上。」
「也就上樓梯的時間,因為我當時就衝進樓里,想要一窺真相,徐節級在我身後投出那柄刀,我當時不知,所以上樓梯並無半點停頓,轉眼上來,它已經被釘在牆上燃燒。」
二月十四 丑m•hetubook•com•com
這裏窗戶一直開著,下面便是牲口棚。前面一棵棵桃樹,一棵枝條似乎有些微微顫動。
「大師傅,你看窗外不就是幾棵桃樹?」
「不是她。」
「如何確定不是裝的?」
再看那傀儡,已然燒的不成樣子了。腹部木料已經裂開,臉上也燒糊不見那張讓人恐懼的笑臉了。
「如今,總算知道一件好事?」蹲在一邊發獃的徐沖道。
「我在樓下初見傀儡現在窗口時,鎖鏈還在,然後它罵了幾遍李承庵,身上鎖鏈便掉落下來。我聽到了鎖鏈落地的聲音。」
「什麼好事?」
他覺得自己犯下的一宗大錯是沒來得及還那頭驢,不過這頭驢留著,倒是將來是個再見面的借口,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不知為何,懷良師傅格外確定小蘋是幕後主事,他倆人其實也未見過面,小蘋只是沈括偶爾談起過的一個人而已。
「又有很濃的尿臊氣味?」
「這裏氣味太雜,又被尿騷沖亂了。」和尚仍然不肯罷休,四處走動,抬頭嗅著空氣。沈括也是服了他和小蘋,都能嗅到這麼豐富的氣味,自己為什麼沒這個本事。
「此事與傀儡何干?」和尚面露疑惑道。
沈括暗自搖頭,這大和尚不止鼻子靈,還什麼都知道,小蘋女兒家如數家珍也就罷了,他怎麼也能說出個一二來?
「師傅莫笑,其實我也沒琢磨太明白,只是覺得其中似有干係。我在想,當日雷落,為何只從空中掉落一隻傀儡,其餘傀儡哪兒去了?那日白礬樓頂火起,那些傀儡是否,也被落雷擊中而燒毀了?只有這隻機簧失靈,沒有自毀其身,掉落到地上被我們撿了?」
聽到外面打更,已然是又過一天了。沈括才想起什麼,趕緊下樓。小蘋與錦兒卻都不在了,找人一打聽,說那女子傷了孤拐,與丫鬟相扶相攜自己走了,走前那丫鬟還向老仵作借了根拐棍,給那大姐用。大姐出門時,還托仵作給沈括帶一句話:今生勿要再相見了。
「師傅,我在想一件事。如www•hetubook•com•com果是傀儡腹內自燃,則必有自戕的裝置。」
「師傅休要再胡亂猜,小蘋當時在前院,眾目睽睽之下。這驢雖說是她的,卻也只是十天前,她在鄉下用一根簪買來給我當腳力的,並不是她家裡久養的。最近十日,這頭驢也都養在楊春官家中,本是我牽來換與她的,除小蘋外這驢子也並未見過她身邊任何人。」
「徐兄,明日李道長來時,你便告訴他這妖孽活時,符咒依舊貼著,只是符咒鎮壓不住它一同燒了。」
「是誰如此大胆與我一戰……」
轉眼間,閣樓上火光起來。轉而後院那匹老驢大概被火驚到,大叫起來。
「喻皓先輩的連環榫和千巧扣,並不容易破解。可見,即使那物腹內藏著可燃之物,想要點燃它也並非易事。」
「昨夜,這個東西又復活作妖了。」
沈括一個人不管不顧衝進樓,眾人皆驚,甚至連那傀儡也一愣,徐沖暗叫不好,偷偷自向前挪動幾步。
「個中蹊蹺,還不敢做出定論。」
「哦,還有這樣的東西?」
「當時小蘋……」
「你確定它不會活過來?」
他認出了是徐沖的腰刀,猜到時徐沖在關鍵時刻扔出了這把刀,實則在喻四郎城外巢穴時已經見識過徐沖有這一手。
「不對,我來時,這裏只有兩種氣味,其一乃是葯香鋪子里千金難求的『念君思』,想來是原來此地女主人留下的。」
「是我!」
「是我開的,當日三面窗戶都開著。」
「徐節級,你這一刀真出神入化。」
「演的太過,坐癱地上也可能是裝出來的。」
「那日,我奉包龍圖均旨查抄喻景巢穴,他躲在地下燃燒證物,我破了地道機關,徐節級闖入地下出乎了他的意料。幾乎抓到他,然而他逃走時,全不帶其他物品,只提著兩捆細繩索。可見那細索極重要。聽捕頭們說,這兩捆細索,乃是當天早上一個戴斗笠的高大漢送來的。」
「我也想過,然而這牲口棚里,有小蘋贈我的一頭老驢,警覺的很,夜裡有生人近十步內,便要和*圖*書大叫。」
「它如何又燒了?」
「大師,您昨天來時,這裏香薰和脂粉味便如此了。」
和尚走到三面窗戶一一探頭察看,當著院子的窗顯然不可能,若有人從這裏跑必然被下面十多人看到。兩側窗子,一扇臨街。另一扇下面是後院。後院牆邊壘著兩排棺材,一排三口,一排兩口,這兩處都可能是逃走路線,然而前街跳下甚高。
「不敢當,不敢當。」
和尚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他看出沈括一心想要維護小蘋,於是抬頭嗅了嗅。
「師傅,我在延安府遊歷時,見過那裡有一種可燃之水,燃燒極盡,不留氣味。我也懷疑過,當日社稷壇崩塌時,東方所現的無形火犬足印,就是這中可燃水引發的。我還給這種水起了名字,叫做『石油』。記錄在我那本小冊子《夢溪筆談》中。」
徐沖瞥了一眼焦黑變形的木偶,四肢也掉落下來,胸部裂開,頭上耳眼鼻口都在冒煙,便搖頭起來:「雖是邪佞,燒成這般七竅生煙怕是也活不過來了。」
「當時她神態如何?」
「全無,然而這屋子的窗戶一直打開著,若有人也許跑了。」
「從後窗走,先跳到牲口棚上。看,那裡有條桃樹枝條,足可以走脫,從后牆跳下不高。」
「快救火。」他大喊一聲,自己卻不救,先搶到了對著後院的窗戶邊。
「試了。」
「大師,可還有見教?」沈括見和尚有些發獃便問道。
「確是如此。當時木偶在窗戶里未露全身,但是有人躲在下面放一把火,一定能看到火光。」
「即便點火,也沒這麼快。」
「原本要燒?何意?」
「如何推斷出的?」
「你可曾按我的計策試她一試?」
徐沖一語觸動沈括,他趕緊檢查頭部,然後試著拆開木偶,拆了半晌,無論頭裡腹里,卻也什麼都不剩了,當然可見這腔子里卻是中空的,想來是有些東西的。
說來也冤,沈括其實已經打消了嚇唬她的念頭,那傀儡上蓋著的布,實際上是她自己揭開的。
無論如何,總算解決了這個妖孽,雖和*圖*書然沈括仍然有心中的堅持,但是他衝上樓時並沒有想過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只一個心思,就是和那看不到真相,參悟不透原理的怪事直面一場,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也只能如此了,不然道長必然怪罪我等無狀。」
「所以,如果昨夜是有人在樓上裝神弄鬼,他(她)點燃這傀儡時間極少。必然這個傀儡原本就是要燒的。」
「此事,我卻不知,多謝存中今日指點,也讓我受教。」
無論如何,今天這傀儡復甦,沒有嚇到城裡百姓,實際上附近鄰里也沒驚動到,總算是件好事。
沈括點頭。
他徑直上樓,沈括正在桌案上擺弄燒的支離破碎的零件。沈括見他上來,趕緊招呼他一起察看。
「哎,原本後院還有頭驢要還與她,這樣也不用拄著拐走了。可惜她卻忘卻此事了。」
「對了大師傅,昨日我將這傀儡顛倒時,聽到裏面有水聲,卻倒不出來。」
「你何時上到樓上?」
後面徐衝過來,這會兒也顧不得怕了,一把握住發燙刀把向後猛抽。刀一抽出,那燃燒傀儡就掉落地上,他幾下踩滅上面火,又撕下牆上燃燒的畫踩滅,總算避免閣樓被燒毀。
他又想到一事,趕緊起身將那桌上放的好好的七張符咒一併拿到燭台前燒了。
徐沖投擲出這一刀的時刻,沈括正跑上樓梯,他還不知道身後大嘩和樓上撞擊聲原委。也不管上面是妖是人,只管上去。徐沖從邊上差人刀鞘里抽出一柄刀也緊跟其後。
「她嚇暈在我懷裡,若是她靠腹語矇騙,距離我咫尺,我一定知道。當時那傀儡在二樓,我與小蘋在一樓,分明見它在窗里亂舞,聽到它嬉笑狂言。這裏十幾位差人、暗探全都目擊,並無疑問。」
沈括嘆息一聲,也不知小蘋這句絕情的話是否說說而已,會否會一直記恨自己,不容自己解釋?
「是有人潛入燒了它毀了證?」
這和尚真是咬住小蘋絕不鬆口,又想到什麼。
他抬頭看著和尚,卻見和尚正色凝視著自己,不見半點神色變化。
「大師,她決計不是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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