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細思忖剛才老包說的話，從這裏射殺官家其實根本做不到，即便弓弦不濕也是萬中無一的機會。然而故意射不中而趁機挑撥君臣斗就是所有目標所在？這個結論看似是唯一自洽的結論，然而他仍然不能全盤接受，在他看來彌勒教前期的布局很兇狠很毒辣，如果最終只押注在陛下失驚，引發君臣猜忌上，未免虎頭蛇尾。除非，他們的目標改變了。
「存中，我聽你提過，赴京之時見到那小蘋被一夥賊人綁了？」
「哦，我去了駙馬府。明示那方印是我用一根蘿蔔刻的。那駙馬竟然是爽快人，竟想要與我結交，我請求放了那裴掌柜。那駙馬也一口答應，那老裴昨天也已經放出來了。」
似乎彌勒教在聖姑死去后，內部失和互相拆台的跡象變得格外明顯。然而這些結論，只能等以後抓到人，審出口供才能印證了。
「不錯，斷人。」
「師傅，您這又是為何？」
和尚一語讓沈括頓感無措，沒想到和尚心心念念還是堅持小蘋與此案有關。沈括剛要替小蘋說兩句，卻感覺一陣恍惚。也說不清原因，有那麼一念之間，他覺得小蘋還或許還真認識這些人。至於理由，在腦子裡一閃而過，一時還沒能把握到。
「大師傅這裏請。包相公已經將那些沒有燒毀，尚能將將閱讀的彌勒教書冊送來，就堆在樓上。」
既然和尚提出，沈括自然也不好說什麼。兩人一起去往後院，那裡桃樹下，一字排開著五口薄皮棺材。如今天氣乍暖，遠遠已經可以聞到一股屍臭味道。
沈括已經習慣了和尚總是要把事情往小蘋身上關聯，到時有些準備，然而這次和尚沒有循循引導，他適可而止地停止了這個話題。
「正是。」
沈括也拿起一本細細看，這裏的彌勒教書冊本子，他都看過，確實沒發現更多有用的東西。
「這……從年齡看，應該不會是教內尋常人物，或許是聖姑左膀右臂？」
「大師為何這麼問？」
當m.ｈｅｔuｂｏｏｋ.coｍ.ｃom然由於京城裡夜間早就沒人敢出門，白礬樓一帶住戶，更是都跑去鄉下，所以昨夜這一場大鬧，竟然沒有多餘的目擊者，也沒傳播開去。可見沒有發射那顆煙花，也有意外的好處。
「如此長卷經折的書冊，不似當世之物。」和邊看邊說。
他抬起右手，卻見食指竟然破了，流出一抹鮮血。
「斷人之法，就是不需過堂，而僅憑神諭，斷定是非錯對。」
沈括默默跟隨，他有些分心，剛才和尚漫不經心一言，確實觸動了他的很多聯想。他的記性極好，雖然沒到和尚十幾年還能記得故人的地步，但是通常陌生人物從眼前走過，過幾天再現身還能回想起，除非這個人已然面目全非。
「怎的這琴弦也有些刺痛。」
「頭髮可在身邊？」
「氣味不同。也許是貧僧著了相，冤枉了她？」
「神咒？」
聽聞沈括已經看過，和尚想要放下，卻又猶豫一下，又打開看起來。依舊是看的飛快。
「這間閣樓下面都是桃花，自然有些桃花氣味。」
官家擺駕去太廟時間，大約在一個時辰后的巳時，到時候弓弩已經干透，只是弓弦不能射。屆時，箭落到御街馬道上，計劃便功虧一簣。然而為什麼要這麼做？
「並未提過。」
然而和尚只是擰著眉頭搖了搖頭。
「我與駙馬交談時，駙馬提到那天你與存中仔細勘察了現場，似找到了一些門窗上的馬腳？」
「是這樣？那日皇城司來后，聽說其餘迷社的人也都放回去了，為何獨自關了他？」
「仵作覺得此人年歲多少？」
他下樓前，又將丟在地上那張琴撿起，仔細瞧了瞧，還正是小蘋那張琴。於是抱著琴一個人下樓又轉回道老鴉巷的臨時據點。只等了一會兒，大和尚懷良便來了。
「是啊，是小蘋亡夫的家翁乾的。全是些不通道理的人，說她有些……不守婦……無論如何，非要將她沉入水塘里。」
懷良揀ｈｔｔｐs://wｗw•hｅｔuｂｏok•ｃoｍ•cｏｍ
了個靠窗座位坐下。似乎也不急著看書，起身開窗時看到窗檯下放著小蘋的那張琴，突然又想起什麼事。
懷良打開后可見到，裏面大抵是圖文並有，可惜被污損了很多，又兼被燒毀了不少，根本看不了。
「你看不懂，因為燒毀了內容，我正巧見過一篇類似的古籍。也是問咒斷偽識別真人之法，所以可以對照參透。」
沈括長出一口氣。
「大師，我已經看過這本，似乎是什麼咒語類，可惜不全了。」
然而那日見到這五具屍體時，他們都已經面目全非。他當時就隱約覺得那具年長男屍微微眼熟，想不起所以然，也許只是與人生中不經意間見過的，某位不相干的老丈有些像？隨後他就將這個念頭拋卻腦後。然而和尚今天惡意而突兀的一言，卻觸發了他心中怪異的關聯——如果小蘋見過，或許自己也見過？雖然簡直是無稽之談，但是大腦卻脫開理智的管束，無邊無際地神遊起來，搜索那個觸手可及的答案。
這些書冊中的一部分都是教內日常的賬簿，看起來極為枯燥，然而若仔細看，也可以看出彌勒教兩年來躲在暗處，過的也頗為拮据，開銷很省，一切都在去年年初才改觀。也不知道內中發生了什麼？是不是那些歲幣的金條起了作用？
「然而神域卻最能服人。」
沈括一愣神，沒料到和尚琴技不俗。
「存中，那日在駙馬府時，可曾發現什麼端倪？」
「學生覺得，她就是聖姑。也是被那喻景設引雷之計害死的。」
沈括在樓上等了些時間，等到漏斗里水全都滴光后，粗粗算了算，這漏鬥上開口必然是仔細算過，大約一刻只漏四十至六十滴水，若不是站在邊上也不易察覺。
「存中，存中！」和尚呼喚，將沈括從出神中驚醒。發現已經在屋門了，和尚見他沒跟上，也不好自己闖進去了。
「哦，近日我在為那買假畫的裴掌柜奔走，這廝也是半輩子沒積德ｈｔtps://wｗｗ.hｅtｕboｏｋ•ｃｏm.com，現下還押在皇城司里，每天也沒吃沒喝。」
「也許是這教前代相傳下來的。」
和尚也不多說坐到窗口位置，隨便從桌子上拿過一本書翻看起來，他看書如飛，很快翻完丟到一邊，又拿起一本看。沈括也驚訝於他的速度。
「豈不荒謬？」沈括笑道。
「前幾日我在這間屋子裡嗅到一些桃花花香，倒是與剛才那根頭髮有些像。然而現在聞不到了。無從對照了。」
當然沈括的另一項疑問是，幾本書里都說，聖姑以下有四大卦主，然而到目前為止，能看到的只有三人。其一是已知身份的都料匠喻景，其次是諸葛遂智，第三個叫做聖女狐泳兒。然而第四位是誰，卻找不到。有些書是被燒毀某頁而正好缺了這位，而另一些則是並列四位卦主名稱時，成為了被塗黑掉的第四位。可見這個人其實是存在的，然而出於某種原因被塗抹掉了。諸葛遂智和狐詠兒都不似真名，然而這個神秘人物連假名都沒留下。文彥博猜測可能是教內暗鬥都除掉了，所以書冊里出現的名字都被塗抹掉，以示永絕關係。
「有人來認過屍嗎？」
「這……」沈括聽的一臉茫然，實在沒聽懂和尚落筆何在？
和尚確實一反往日，沒有多說，只一屁股坐下。沈括將那根夾在書里的頭髮遞過去，他也不看，只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後低頭去嗅那張琴，沈括心想：又來了。
「在，我夾在書中。」沈括低頭去找。和尚走到那張琴邊，將它放到窗檯邊，站著彈奏起來。彈的是一首不知名的古曲，一時間琴聲如曠谷幽蘭，古意盎然。
最後桌案上只剩下一小堆沒看過。九成都翻看完了，九成中又有九成是和尚看完的，不過也沒看出什麼值得討論的部分。
「是啊，還是老樣子。我就取了這把琴回來。」沈括沒有據實告知昨夜今晨的這場兇險，刺殺當今官家的事情實在太大，出於謹慎，他決定將是否告訴和尚的決定權留給包龍
ｍ.ｈeｔｕbooｋ.cｏm•ｃoｍ圖。他擔心懷良每天喝醉，會把事情泄露出去。他那鋪子又如同消息中轉站，怕是很快人盡皆知。
「哦哦哦……」
他正襟坐起，在一旁閉目靜聽，然而和尚琴聲一轉激揚，卻停住了。
兩人一直看到下午未時，其間只有下面差人送上兩碗面當做午飯，並沒有其他事情。
「斷人？」
「我也如此猜想。」
沈括趕忙要將和尚迎上樓去，然而和尚卻不急著上去。
二月十六 辰時
「何不引那位花魁小蘋見見這些屍體？別人不認識，她或許認識也不一定？」
「上回是上回，當時一心超度他們，沒有看真，若說是反賊，還得再瞧個仔細。剛才徐節級來找我，若不是他說屍體還停在此處，我還未必來。哎，你是不知，我若不在櫃檯上，那小乙就要揩油。」
「大師？」
「你昨日說，彌勒教的五具屍體實則是彌勒教反賊？不如先去看看屍體。」
「大師贖罪，這琴是從白礬樓現場搬來的，沒料到琴弦上有了毛刺。」沈括趕緊拿來一張紙，想要包紮，和尚卻不以為意。只是將手指在油膩衣服上蹭了蹭。
兩人一起走上階梯。
沈括突然聯想到了先帝以天降《天書》的方法來宣揚神授天命的做法，竟然與這彌勒教內做法一致。想到這一層，他便笑不出來了。
和尚將頭髮歸還沈括，又起身在屋裡走了一圈，頭仰的挺高。
「師傅說到點子上了，自屍體丟棄在大街上，還未有任何親人找過，更別提認屍，可見沒人敢來認屍。」
「何止關，還要打他四十殺威棒。其實是駙馬的緣故，駙馬因為假畫的事情獨恨裴掌柜，這回在皇城司又上下打點了一番，要給裴老四一點苦頭嘗。我也擔著一些自責，畢竟那方『金圖書』的假印章是我刻的，於是周旋其中，為裴掌柜奔走說和。」
「是啊，類初唐書籍。長卷經折用紙張的話，打開多了容易撕毀，所以用絹帛手抄為多，如今只用絹帛做畫紙了。紙類書要麼裹背，要麼四六孔線htｔｐs://wwｗ.ｈｅtｕｂook•ｃoｍ•ｃoｍ
裝了。」
沈括有些步伐減慢，他還是很抗拒看到死屍，但是和尚不管不顧走了過去。他一一走過前面幾具年輕男子的屍體，都沒有停留太久。走到那具女屍前，駐足觀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卻不說話。
沈括聽的一愣一愣。
「存中，今日你去了白礬樓上？」
和尚起身，從桌上取過最後一小堆里取出一燒掉一半的。這本書並非一般的蝴蝶裝幀或四孔、六孔線裝，而是一部長卷手寫帛書，看著有些年頭。書名叫做《偽祟著法斷辨神咒》書名看著很長，實際上可能更長，因為前面被燒毀了，應該還有一兩字。
「走，上樓去吧。」和尚一甩袖子轉身走了，他並沒有仔細看任何一具屍體，讓人感覺和那日超度時，浮皮潦草走一圈差不多，甚至還不如。似乎就是為了說那句強行關聯小蘋的話。
兩人走完樓梯，到了二樓上。和尚一眼瞥到書案上已經堆了不少書冊，大部分完好或者燒毀部分不大，這些包拯也都已經看過了，大多是些莫名其妙的經文和說教，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知為何老包覺得和尚能看出些名堂來。
「我看裏面都是畫符和怪異文字，看不出什麼端倪，請大師講解。」
「正是，師傅您不提我都忘了，那日在窗台上發現一根似是女人的長頭髮。然而駙馬府中來往女客也不少，所以……」
「如此說，這張琴便是小蘋的？」
「引雷之計？」和尚遲疑片刻，轉向最後一具屍身，正是那位年長男子，「若那就是聖姑，這位又是什麼人？我看他鬚髮皆白，想來年齡在聖姑之上。」
「我確實是這麼說，然而畢竟是死屍不會跑不急於一時看，再者上回師傅您來不是也已經看到了。」
「哦，還有這樣不知道好壞的老者。小蘋可曾提過她先夫是誰？」
「我知道了，此乃斷人之法咒也……」和尚突然有了結論。
「大約五十上下。較聖姑更長十歲有餘。一是鬚髮皆白二來體態彎曲，有些駝背。三來，臉上脖子多皺著，是老人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