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拜託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用寫信這種辦法，」亨里克說，「讓人捎個口信就行。」
喬貞抬高聲音對門外回應「他沒事，我們得再談談」，隨後再次坐下來。
但是我為什麼要赴約？
喬貞進了屋，掩上門。雖然亨里克說這間屋子通風較好，但是窗外不遠處的街景，仍然讓如同潮汐一般爬上牆面的濃煙所籠罩。屋子中央的床上，躺著一個頭髮稀疏，面容蒼老的人。他瘦削得可怕，缺乏生命的實在感，彷彿隨時會消隱在床單的縫隙之中。屋子裡瀰漫著酸腐的氣味。
雖然讓喬貞再留一下，但霍爾邁卻立刻陷入了沉默。
「噢，是的。我知道他給你寄了信。」亨里克吩咐夥計看好店面，然後對喬貞說：「跟我來。我們給他換了通風更好的房間。」
屋子裡除了床就空蕩蕩的，只剩門后的一張矮腳椅。喬貞拉過椅子，坐在床邊。
「我都知道了，」喬貞說，「很抱歉。在這時候來訪。」
經歷這一次自己嘗試迴避的會面后，喬貞發現自己的頭腦似乎突然清醒起來。但這未必是一件好事。
「你也不會去想。」
他們來到了走廊中央的房間前。亨里克沒有敲門，直接扭轉門把，但是沒有立刻打開。他說：「我就不進去了。不過我還是留在這兒，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或者出了什麼狀況……」
霍爾邁用顫抖的右手大拇指滑過刀身邊緣。他略微眯起和-圖-書眼睛，呼吸聲變大了一些。
「不要裁判我的工作，霍爾邁。」
「抱歉。」霍爾邁把匕首遞還給喬貞，然後說。「我死了之後，你不用保留它。我撒了謊。它遠遠不算是真正的傑作，我還可以做得更好。我想用一件好作品感謝你的恩情，但看來卻變成了無聊的討好。」
「我做的事遠比你在工房裡的敲敲打打要危險百倍，霍爾邁。我不會因為什麼紀念意義之類的，就留住你打造的這把匕首。它是一件好武器，否則要麼我扔了它，要麼我已經死了。」
「我該走了。」喬貞起身。
這時候，站在門外的亨里克又發問是不是出了問題。喬貞無意繼續逗留。
喬貞拔出匕首，遞到霍爾邁手裡，確認他有力量拿穩之後才鬆手。
走漏風聲了，或者也可能是法拉德的詭計。喬貞把它撕了下來。比起思索這是誰的所作所為，他更擔心達莉亞是否看到了這樣的傳單。也許在和老人獨處的時候喬貞沒有動手的真正理由，正是為了避免憤怒和接踵而來的悔恨，而這是和達莉亞有關的。在回總部之前，他打算先儘快到她的住宅附近去看看。
霍爾邁乾笑了一聲，隨後立刻轉化成咳嗽。門外傳來亨里克的聲音：「爸爸，你沒事吧？」
「我們等著瞧。」
「我不想，」霍爾邁整理一下氣息，好讓自己能一口氣說出整句話。「我不想死在醫院里，所以才回家來。結果兒子又m.hetubook.com.com把我從我的閣樓搬到這兒。」
「不……沒有。沒有了。」霍爾邁的話語聲有一個急促的開頭，隨後讓越來越深重的無力感所佔據。「啊，我快要死了。那麼多的事……沒有完成。所有這些事情，要變成與我無關了。喬貞，你有沒有想過……不，這隻是我的問題。我本來可以為一個人做很多的。但我卻沒有得到機會，或者自以為沒有機會。沒有做該做的事，首先在心中留下的該是悔恨吧？這是人間常識。但它是一句假話，喬貞。在我心裏留下的……是憤怒。沒有理由的憤怒。因為沒有得到那機會而憤怒，這真是一種卑鄙的情感……當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悔恨才從憤怒腳底下冒出來。但是一切已經晚了。」
霍爾邁把身子撐起來一點，動作遲緩而艱難，彷彿要撐起的不是自己的上半身，而是裝滿泥沙的厚實麻袋。喬貞把幫他把枕頭立起來，好讓他背靠住。
一個矮人鐵匠敲打鐵砧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在這有節奏、響亮的聲音中，喬貞耳邊卻再次響起了霍爾邁衰弱的話語聲，彷彿它們是依附於鐵砧之上的幽靈，因為每一次遭受到的敲打而痛苦呼號著。
「那麼，當它對你不再有用的時候……就扔了吧。」
「我真的非常感謝你能來。」
「不一定。從長遠角度來看，或許是這樣。但誰又知道。」
「打擾了。」
亨里克含糊地應答了一聲，然後停和-圖-書下腳步，放低聲音說：「他有沒有告訴你……」
「沒什麼。畢竟這也是他的意願。」
霍爾邁就是曾經打造J字匕首來報答喬貞救命之恩的人。這幾年來，他們每年會見個三、四次面，讓霍爾邁養護匕首，順便聊聊天。喬貞知道他們算不上朋友，但是在收到那封措辭直白的信的時候，他並不覺得突兀。霍爾邁是這麼寫的：「我病重了，無法治愈，希望能在撒手人寰之前再和你會一面」。看得出來，他的筆跡很吃力。
「謝謝。」霍爾邁說。「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來了。」
「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沒辦法替你給它做保養。他沒這能力。」他把匕首翻過一面。「告訴我，你用它殺過多少人。」
「我同意。從第一次使用，就感覺到了。」
「不知道。如果只是指『人』的話，也許十來個。」
他明明只有五十四歲，皮膚卻黯淡得像柴火燒盡后的余灰，並且滿布彷彿要硬生生割開臉膛的皺紋。喬貞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這並不重要。雖然他見過的非正常死亡要比病逝、壽終正寢之類的情況多好幾十倍，但他仍然能輕易判斷出：眼前的人只有一點微不足道的氣息還留在人世間。因兇殺而死的人無法預知自己的死期，而讓病魔侵擾的人卻可以，喬貞並不確定哪一種情況對將死者來說更好受。
「我這輩子……碰過的火光，要多過陽光。」霍爾邁略微抬起雙手。手掌上布滿燙傷和燒傷的痕迹。「
https://m.hetubook.com.com讓我看看你的武器。」
這段時間以來，他盡量把法拉德所說的話拋在腦後，只是用繁忙的工作來等待著事情的發生。他很快就回到了法拉德來訪之前的樣子，或者說至少是偽裝出了那樣的心理狀態。無論在大腦里多少次預演可能的情況，結果都是一樣：狄恩的死是無可置疑的，如果法拉德真的有什麼能提供給老人的，那也只能是這件事。喬貞不覺得自己有插手的餘地，他沒法在這個問題上對老人施加任何影響。他只能等待。
「喬貞，」他最後聽見霍爾邁說，「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是我浪費了它。我真是愚蠢。」
沒有做該做的事，自以為首先留下的感情是悔恨，但實際上卻是憤怒。他發覺自己正在體驗這種憤怒的邊緣——就像在眼見著狄恩死去的時候，那燒灼胸腔的感覺。他還記得雷納在東瘟疫的月光下，落入達隆米爾湖，只在崖邊留下一攤血跡。隨後，他正是倚仗著憤怒割下了敵人的手掌。那種感覺並不好受。
「我還能呆幾分鐘。等會兒就要回去工作。」
「不會。」
他帶著喬貞，上到這棟屋子的二樓。打鐵聲掩蓋了他們踏上樓梯的聲音。
離開鐵匠的家之後，喬貞走在矮人區充滿鐵鏽味的小巷裡，感覺並不好。他認為霍爾邁的確是想拜託他什麼事，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喬貞並不真正關心霍爾邁想說什麼。
「你聽起來很不好。別說了。」
喬貞提高聲調又說了www.hetubook.com.com
一次，霍爾邁才睜開右眼，略微偏過頭部說：「你來了。坐。」
「我的本意是希望在它的幫助下，你可以救更多的人。」
「等等。」霍爾邁探出右手像是要拉住喬貞，但是卻無力地落在床單邊緣。在咳嗽后，他的聲音變得更弱、更斷斷續續了。「告訴他，告訴他我沒事。我還有話想說。」
「霍爾邁並不知道我的住處。他只能寄信到七處總部。」
「霍爾邁，」喬貞說，「我收到了你的信。」
其實一點兒也不快，喬貞明白。收到這名將死之人要求見面的信，已經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了。他想過把這件事就這麼拖過去，畢竟在等待著老人給法拉德回復的日子里，他不希望再給自己添加上更多的思想負擔。
「他做的是對的，」喬貞說，「閣樓根本曬不到陽光。」
在離開矮人區之前，他在街道旁的牆壁上發現了一張剛剛貼上去不久的傳單，主要內容是：指責軍情七處作為服務國家的組織，不能情報獨裁，更不能採用內定繼承人制度。
喬貞來到矮人區的一家鐵匠鋪。店主亨里克·斯通放下手中活計看著他，說了一聲「你來了」，但似乎卻沒有做下一步反應的念頭。
對方沒有反應。
「但它受過很多傷。不是只殺死十來個人，就能變成這樣的。你每結束一個人生命的時候……同時也會拯救另一些人嗎？」
「這是我的傑作。從一開始打造的時候，我就知道。」
「我收到了你父親的信。」喬貞說。「他讓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