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河流·上篇
第十章

「停。」埃林還是沒有抬起頭來。「我知道自己十年以前在哪裡。讓我再想想。」
「這就是那位小姑娘嗎?」她上前幾步,看著伊萊恩。「你叫什麼名字?」
喬貞沒法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在他懷中的,並不僅僅是一個女人,也是一個多年以來只能無奈地把母愛深藏在心底的母親。她不能容忍身邊的人摧殘、懷疑同樣的感情;她為葛瑞娜感到不平,即便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嗯……好吧。」
「那麼……是真的嗎?」
「爸爸,我能看看這個嗎?」伊萊恩對埃林說。她的右手已經抬起來了。
「可是我鞋底更臟,」伊萊恩說,「坐下的話,我就能把腿抬起來。」
埃林看了看兩人,彷彿要說什麼,但還是沒開口;這對他來說是極為少有的。他獨自離開了,步伐越來越快。喬貞轉過身,面對著達莉亞。
「好吧……大概是這樣。」埃林說話的時候沒有看著兩人。「那時候,你們先坐船回暴風城了。我因為受傷太重沒好全,就在南海鎮多呆了一段時間。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呆的醫院里有一個女臨時工……」
二十分鐘后,達莉亞回到了客廳,袖子是捲起的,雙手因為沾上熱水而發著淡淡的光亮。她似乎不太高興。
「你們不能這樣無視當事人的意志。」埃林說。但是沒人回應他。
「我們該走了,」喬貞說,「讓小姑娘休息,你也好好休息,達莉亞。照你這麼說,我們會先去調查一下潘奇。伊萊恩有沒有說他住在哪兒?」
「我和埃林正走在路上,這小姑娘就不知從哪冒出來了,叫他爸爸。」
伊萊恩把手放下。當她想坐回沙發上的時候,埃林說:「別坐下。你裙子太臟。」
「沒那個必要,這會嚇著她的。」
「那麼和-圖-書,」她稍微抽身出來,望著他。「你明天一定會來吧?帶著醫生。」
「爸爸,這大屋子是你的地產嗎?」
「我沒覺得過了多久。」
喬貞看看露出少有的質問神情的達莉亞,再望向埃林。「十年以前,你的確是在……」
「不要碰,你指甲縫裡都全是泥巴。還有別叫我爸爸。」
「這孩子突然出現把你認作爸爸,在搞清楚問題之前,我們得先給她找個住處。就這麼照實情說。我不會在這麼無聊的事情上騙她的,埃林。不願意的話,我們可以現在往教堂走。跟我來,伊萊恩。」
必要的話題已經結束了,但兩人仍然站在原地,望著對方。喬貞並不真的想說些什麼,他只是看著她的眼睛,讓時間流逝;而她也是一樣。在喬貞的眼裡,一切都顯得那麼清晰:她簡單挽起來的頭髮,她臉龐的線條,她投射在走廊上的影子。這是獨立存在於言語和碰觸之外的,無法描述卻又再也親切不過的交流。
「我還問了些別的。」達莉亞說。「帶她來的潘奇叔叔,是葛瑞娜的兄弟,待伊萊恩很不好。她身上有很多傷,兩手一看就知道是長時間做粗活的。所以你們千萬別把她輕易放回潘奇身邊去。」
「就說這個小姑娘突然冒出來叫你爸爸,沒別的了。」
達莉亞說出了一個廉價旅店的地址。
「那就這樣。」
「我不管……」
「有些事我不能說給埃林聽。」她說。
交代完后,侍女出了屋,喬貞坐回到沙發上。在他坐下的同時,伊萊恩站了起來,左手放在背後,注視著桌面上一座小小的素色場景木雕。它刻的是一位坐在圓石上,托住下巴、叼著煙斗的矮人巡山人,鞋面上還蹲著一隻松鼠。他左手緊握著長槍前端,彷彿是要隨時和*圖*書驅趕松鼠,但卻面帶笑容。松鼠手裡捧著堅果,和矮人四目相對。
「這些我都知道了。根本不能證明什麼嘛。」
「噢,好的。你先帶伊萊恩到浴室,我等會也過去。」達莉亞吩咐完,對喬貞說。「你和埃林先等等,我看看能不能問出些什麼來。」
在一看到宅子大門的時候,小姑娘就睜大了眼睛。
「你一個人先走吧,順便好好想想這事。」喬貞對埃林說。
「我們想讓這孩子借宿一晚,」喬貞說,「夫人睡了嗎?我想和她談談。」
「敲詐?你提醒了我。」埃林說。「那麼有可能是他讓那小鬼背下這些東西,然後……」
達莉亞朝著埃林說:「我問過了。她不回答,只是說你對她母親承諾過,可以來暴風城依靠你。你當時的說法是:必須要回來談一筆大生意,所以才不得不暫時離開她母親;只要一談成了,你就會去接她。」
「她今年九歲,媽媽叫葛瑞娜……」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
「『地產』?小小年紀的,真是……還有,不要叫我爸爸。喬貞,在進屋之前,先幫我想個理由……」
「你一定要。」
「知道了你就不會撒這個謊了?天哪,你真是……」
「謝謝爸爸。」伊萊恩坐下了,往埃林那邊挪挪,然後兩手托著臉,使勁盯著木雕。
喬貞擁抱她,她雙手緊緊按住他的背脊。
「九歲大的孩子才不需要什麼睡前故事。」埃林自言自語。伊萊恩平躺下去了,他稍微立起身子來,但也只能看見窗帘上的一點投影。他腳下的樹枝發出聲響。
「什麼?」
「我讓人把伊萊恩帶到樓上了。埃林,你對自己做過的事情真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她說。
「不是。」達莉亞有一些猶豫,但還是開口了。「她可和-圖-書能在沒有保護雙手的情況下,處理過毒藥原材料。不是什麼複雜的工作,就是粗活。比如徒手挑揀葉子那一類的。」
十年以前,他們都在南海鎮。他們都想到了這一點,但是沒人立刻說出來。
他突然停住了,低下頭,左手摸向後頸。
「她是你的女兒!」
侍女把他們引到了客廳,然後上樓去通知達莉亞。片刻后,她回到客廳說:「夫人答應馬上就下來。她讓我先去給小姑娘準備洗澡水。」
「她媽媽在哪?」喬貞問。
埃林一言不發地跟在喬貞身後,兩人來到走廊上,往大門走去。
「好。一有時間,我們馬上會回來優先處理這事情的。埃林,走。」
「也弄一點東西給她吃。要熱的。」喬貞說。
「她剛回卧室不久,你們請先進屋吧。」
「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證,達莉亞。」
「燒傷?」
「發生什麼了?」她說著,把一縷沒來得及仔細整理而散在耳邊的頭髮往後撥。
「我們會弄清楚的。」喬貞轉向埃林說。「這個潘奇也許是想來暴風城敲詐你,『大|乳酪商』。」
「我只是對埃林太失望……他為什麼會這樣懷疑自己的女兒?」
「當然沒問題。我給她安排二樓最好的客房。」
達莉亞在喬貞想定的時間里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她的目光也首先望向了喬貞,在這短暫的對視里,喬貞絲毫沒有感到幾分鐘之前他所預測的尷尬。
達莉亞這句話幾乎是喊叫出來的。她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如此激動,幾乎是在說完的同時就屏住了氣息。她的眼中流露出憤怒,但那是因失望的逐漸滲透而變得缺乏震懾力的憤怒。即便如此,埃林仍然不敢望著她的眼睛,頭轉向一邊,用右手背敲打前額。
「行。你去吧。」
「不要想太多了。」
和-圖-書「還不知道。她似乎是從一個叫潘奇的親屬那兒逃出來的。我想讓她在這兒先呆一夜,看情況,可能還不止一夜……沒問題吧?」
接下來,侍女拿著油燈出了卧室;屋子裡一片漆黑,什麼也見不著了。埃林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繼續盯了那黑乎乎的窗戶一分鐘,才跳下樹來。
「好吧。」
兩人回到了客廳;達莉亞拉著伊萊恩的手,把她帶出去了。喬貞一坐回到沙發上,埃林就把身子歪向喬貞那一側,然後說:「你怎麼和她說的?」
「那小姑娘不光是做普通的粗活。她的手有一些……痕迹。你明天能帶個好些的醫生來嗎?」
「嗨,」埃林放低了聲音,「你們接吻的時候,她有沒有……」
「給埃林一點時間,他會明白過來的。」
埃林離開達莉亞的宅子不久,又繞了回去,但他沒有走向正門。
「行。」
在屋子東側圍牆之外,有一株大樹。他來到樹下,朝左右看看,然後很快爬了上去。他蹲在一節較粗的樹枝上,撥開眼前的樹葉。
「還有一點,」達莉亞說,「她說她媽媽和你是在南海鎮認識的。」
「她說什麼了?」埃林站了起來。
埃林嘆了口氣,拍拍沙發。「好吧,把你的小屁股放下來。如果達莉亞進來看見靠墊沾滿泥斑,那可不是我的錯。」
「行了。」達莉亞說。「剩下的不要說給我聽。」
喬貞說完,把右手探給伊萊恩。但她卻後退一步,回到埃林的身邊,抓住他的衣服下緣。喬貞只好收回手,上前敲門。侍女來應門的時候,顯然因為深夜來訪而有些不安,在門內低聲詢問了來者的身份。喬貞報出名字后,門很快就開了。
「夫人,」他們聽見侍女說,「洗澡水已經準備好了。」
「埃林。」喬貞說。
「還是hetubook.com.com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喬貞打斷了他。
達莉亞雖然還在微笑,但是同時皺起了眉頭。她望向埃林。
「喬貞,等等。」達莉亞跟上來說。「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
「你該想起什麼了吧?」達莉亞說。
「喬貞大人,埃林大人,請問……」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侍女看見了站在埃林右腿邊的伊萊恩,不由得笑起來。「啊,還有一位可愛的小姑娘。請問有什麼事?」
「達莉亞,」埃林說,「聽好。你在懷疑的東西,和事實沒有任何聯繫……」
「明白了,我會給她找個合適的醫生。」
經過短暫的商議,兩人把伊萊恩帶到了達莉亞的家門前。喬貞並不想打擾達莉亞休息;而且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因為這麼古怪的理由再見面,總是有些彆扭,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埃林,別在小姑娘面前這樣。」喬貞轉向達莉亞。「我給你說明白。到外面去吧。」
喬貞皺起眉頭。「很嚴重嗎?」
「就這麼一句?那怎麼會花那麼長時間?」
「我叫伊萊恩·提亞斯,夫人。」
這時候,喬貞聽到了達莉亞的腳步聲。那聲音從遠處的樓梯一直延續到走廊上;他幾乎能預測到腳步聲響起多少次后,她就會出現在客廳門前。其實他一直都很熟悉那樓梯有多少級,她從走廊到這兒會經過多少步,只是到今天夜裡,他才強烈地感覺到這一切。
「南海鎮?那是絕對的謊言,我什麼時候去過……」
從這兒,埃林能看見屋子二樓的窗戶。左邊有一扇窗戶亮著燈;他從中發現了伊萊恩的身影。她半躺在床上,侍女坐在她身邊,在說著什麼。
「至少干過四、五年了。」
埃林左手按在額角上。「我不知道她懷孕了。」
喬貞領著達莉亞來到了走廊上。他轉過身,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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