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他們正呆在卧室里,突然聽見一樓有打碎窗戶的聲音。喬貞來到傳出聲音的屋子,看到一個手掌大的達莉亞半身雕像掉在地面上,四周散滿玻璃碎片。他在小攤販那兒見過這樣的雕像,一個賣三十銅幣。他把它拾起來,發現上面用紅油漆寫了很多侮辱性的詞句。達莉亞披上衣服跟下樓來,站在他身後,讓他別管那麼多,明早找人把玻璃補好就行。而喬貞卻一言不發,捏著雕像要從她的身邊走過。
「當然生氣,可是……」
喬貞本來傾向於推掉出席邀請,所以今天早上他一開始只是對達莉亞說「霍爾邁的兒子讓我去參加葬禮」而已。但達莉亞一問「要不要我陪你去」,喬貞順口回答「不用」,就突然發覺自己在道義上應該來一趟。達莉亞從來沒見過老鐵匠,既然她馬上覺得這是一件正事,並且默認喬貞已經應允參加的話,喬貞也不方便再推掉這件事了。
事後喬貞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說話,也許他確實太不了解擁有一個伴侶的自己。隨後達莉亞說了一聲「是你讓我再大聲的」,就把雕像奪過來,要念上面的字。喬貞連忙抓住她的手腕,扔掉雕像,緊緊抱住她,直到兩人的呼吸聲都漸漸平靜下來。
「達莉亞,」他把杯子拿起來,「你真的不要這個了?」
不管怎麼說,就一名鐵匠的葬禮來看,出席者非常多。相比正規的墓園葬禮,喬貞更熟悉就地m•hetubook•com•com掩埋,或者取下有用的部分再扔進海里之類的處理方式。和那些情況比起來,霍爾邁如今作為一具遺體,應該知足了。喬貞不自覺地把右手搭在匕首上,然後又放開——他聽說霍爾邁沒有簽下任何遺囑,所以有人為如何分遺產大鬧了一通,這讓他奇怪地懷疑過是否自己的匕首也曾經在某一刻成為爭奪的對象。
「不。你要和我一起回去。」
「那我還能怎麼做?你說我該做什麼。」
「可是我也沒別的事可做。」她關起箱子,把手撐在上面,低著頭。「我怎麼會把它也放進去的?」
這些事情,喬貞並不是完全沒有預料過,但他發現自己的確了忽略一點:七處和達莉亞斷絕關係,也等於對所有可能產生的不利後果,不再負任何責任。喬貞作為七處的代表性成員,如果想動用個人以外的力量壓制這些壞影響,就等同於越權。他不在意越權,但有人在意。有人會看著他。前些日子,聯想到自己曾經因為老人放開達莉亞而產生片刻的感激之情,他就會湧起一陣遲疑的憤怒;但這幾周來,他已經慢慢說服自己:這樣的確更好。達莉亞從來就不願意做一個衣著華麗的奴隸,只要挺過難關就行。讓喬貞後悔的是,沒有及時對老人提出對達莉亞提供一些保護措施的要求。如果是在法拉德離開的那一天,他還有爭取這些東西的資和圖書格;但時間過去得越多,這就越不可能。他嘗試趁報告任務的時候和老人談起,但要麼是有不應該聽到的人在場,要麼老人明確表示自己不再理會這件事。
「我在不在意,和你應不應該把我一個人拋在這裡是兩回事。」
「行,你就繼續站這兒吧。我相信那人現在已經跑掉了。」
「嗯?我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她接過杯子,在陽光下看了一眼,放在旁邊。「我真的不知道。」
今天早上在往箱子里收拾東西的時候,達莉亞把一件準備放進去的衣服先展開看看再疊好,而這舒展身體的動作讓喬貞明確地發現了她的消瘦。與之同時,陽光也使得她雙目下方半月形的深色小丘變得更加扎眼。她也許昨晚沒睡好,但喬貞只能猜測,因為他自己總是睡得很沉——和過去一個人充滿警惕的夜間半眠是兩回事。一陣心痛和無力感包圍了喬貞,他上前對她說:「我還是不去參加什麼葬禮了。」
「你今天還是不要做太多事了,收完這些就歇著吧。我會儘早回來。」
「明天把玻璃補好?你就只有這些想法?」喬貞轉過身面對她。「你一點也不生氣?」
喬貞把一小鏟泥土灑在土坑裡深棕色的棺柩上,說聲「安息」,就把鏟子遞給了下一個人,離開隊列。他不知道接過工具的是誰,和棺柩的主人有什麼關係,事實上大部分在場的人他都不認識。
喬貞在回話前,不經意地看hetubook.com.com了一眼箱子,發現達莉亞把她最喜歡的茶杯之一也放了進去。
「這麼晚了你還能找到什麼人影?又怎麼有辦法讓別人承認幹了這麼件事?」
「你就再吼大聲一些。現在人人都知道往這屋裡砸東西安全得很,因為有你給護著。」
這次談話發生的時候,是早上九時左右,喬貞正在把一個水瓶放進箱子里。箱子里還有別的一些小家什,統統來自於達莉亞屋子二樓一間空閑的客房。除了大件的傢具,他們和侍女一同把這間屋清空了。事實上,除了達莉亞和侍女的卧室,以及必備的大件傢具,所有房間的東西都清掉不少,裝滿了七十余個箱子。她打算把它們都賣掉。
喬貞心裏明白,雖然有他在身邊,能大幅緩解達莉亞面對這些事情的壓力,但是這歸根結底來說,是屬於她個人的難關。所有關於達莉亞「為何遭到驅逐」的傳言,基本上都把問題的矛頭指向她,而不是七處。至於達莉亞聽過了多少傳言,聽了有什麼感覺,他們倆從來不談這個話題,唯一一次談論卻引致了爭吵。
這間屋子是太大,也太豪華了。過去,它的龐大和豪華是一種莊嚴,因為沒有外人敢隨意接近。但是當女主人的尊嚴遭到質疑后,它就成了擱淺的海獸,臃腫的身軀不斷引致人們的嘲弄和攻擊。喬貞需要兩個人手來確保屋子不遭到騷擾,但是他現在連兩個人都調不出——就保護達莉亞這件事來說hetubook.com.com。讓人不愉快的諷刺是:作為公開身份的直屬探員和馬迪亞斯導師,他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擁有前所未有的許可權和調動力。
當達莉亞不再是肖爾夫人之後,事情的變化比喬貞想象中要快得多。七處和議會幾乎同時取消了給達莉亞的給養,聘請她教授禮儀的貴族也大為減少,她不再有能維持過往生活的收入。消息傳開后,她的慈善組織也難以維持;沒人願意提供贊助,援助孤兒和戰死者親屬的募捐活動應者寥寥。在不得不終止慈善組織的活動后,達莉亞甚至發現需要自己掏錢解決一些過去遺留的問題,比如沒有準時交付的孤兒撫養費。
那麼,會有多少人願意買下「背叛七處的女人」居住過的房子?
「你要去哪兒?」她拉住了他。
「至少我有出去找過,要是讓他看見了,也算一種警告,而不是像你絲毫不在意。」
「我要去找干出這事的人,應該還沒走遠。」
「那就做出點生氣的樣子來,至少不要拉住我。」
「上去,等我回來。」
「別想了。」
「現在屋子裡太空了,」達莉亞說,「我不想這麼晚了一個人上樓。整間屋子都是我自己的腳步聲。」
「你得去,」她說,「這種事不是開玩笑的,答應了就得做到。」
這是鐵匠霍爾邁·斯通的葬禮。自從兩人上次見面以後,霍爾邁又撐過了三個月,超過了醫生最大胆的預料。這很難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也許正是過於漫長的和*圖*書臨終期把人心訓練得不再敏感,整個葬禮上見不著幾滴眼淚。葬禮就像招待一個麻煩而又挑剔的客人,剛跨進屋的時候讓主人提心弔膽,送走它之後才能鬆一口氣,至於這客人有什麼可憎之處,反而不那麼重要。喬貞抬抬頭,感覺快要下雨了。等待鏟子傳到自己手裡的人群間,從剛才開始就不停傳出低聲的話語;喬貞想,現在一定有人正在私下表達想趕在落雨之前回家的願望。隊伍後方有一對年輕姑娘在面帶笑容地小聲嘀咕著什麼,其中一個把手伸到同伴面前,展示手腕上閃著光的鏈子。
「別了,這麼晚。」
沒有外人確切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市民們已經接受了達莉亞遭到七處驅逐這個概念——她一定做了些什麼對七處不利的,可怕的事,對吧?曾經將她的肖像畫複製品掛在客廳里的人們,想把畫退貨卻不可能實現,只好燒個乾淨,都因為暗地裡的傳言:七處會盯上那些對達莉亞表示同情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供養這麼大的宅子,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做到。如果憑喬貞的存款,倒是可以撐個一兩年,但他們都明白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達莉亞已經辭退了大部分僕人,不再聘請臨時工,下一步就是賣掉那些不再需要的東西,尤其是裝飾品。再下一步呢?賣掉房子?他們倆還沒有正式討論過這件事,但一場避不過的談話,已經越來越近了。
「沒事,」他吻她的額頭,「我們回去。現在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