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盯著我幹什麼?」達莉亞說。沉默著看人的埃林,是很不尋常的事物。
「不,無償轉交。但他會處理所有債務問題。」
「你的屍體?」
「好,這就是……」埃林把手背放在紙卷下面,往上撥開。
「完全不是。不過我也沒說過不讓你來。」
「說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沒家人,也沒朋友。我想大概一個四十多歲的獨居人,整天陰陰沉沉的,自殺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非常抱歉,他的文章造成了您所說的麻煩……您也知道,我們是小報,有時候審稿不那麼嚴格……」
「我有正規的理由打任何一個從圍牆翻進我家的人。」達莉亞坐了下來。「更何況,我也不是有意的。」
「閉嘴。你真一點良心也沒有嗎?」
「不,」達莉亞按住埃林的手,「先把它們收起來吧。」
「剛才你按著我的時候,」埃林說,「你的手有些抖。」
「請問……您有什麼事?」五十歲的社長把身子縮在桌子右側,彷彿左邊還坐著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因為如此,他從一個傾斜的角度望著喬貞,就像在不自覺地迴避著什麼。
唯一讓喬貞對邁出這一步產生猶豫的,是和德薩·蓋爾芒特的談話。前檢察長似乎已經認定了報紙上所說的一切是事實,言辭激烈地要求喬貞做出行動,雖然德薩似乎更傾向於讓喬貞首先把因伐羅修和達莉亞隔離開來,而不是把優先點放在那名記者。如今站在報社門口,讓喬貞有了一種和德薩處於同一立場上的錯覺——當然,達莉亞和因伐羅修什麼也沒有發生,所以這隻是錯覺。是多餘的自尊,讓這錯覺像黑色甲殼的蟲一般從泥地里拱出觸角來。
「斯m.hetubook•com•com基尼已經死了。」
「等等,等等,好像藥水流到我眼睛裏面了。我睜不開左眼了。要是失明了怎麼辦?」
她屏住了呼吸。
「真可惜。」埃林說。「你竟然起床這麼早,而且喬貞又不在。小時候我曾經熱衷過這麼一個遊戲:溜進旅店的卧室里,掀開蓋在情侶身上的被子,然後逃跑。那可真是追不回來的好日子,因為個兒越大,就越難跑掉。當你不能再玩這類遊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已經老了。至少在你們這些老朋友面前,我想顯得年輕些。」
達莉亞想了想。「還挺順利的……可以這麼說。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打算接管我的慈善機構。」
喬貞點了點頭。他記得在吉特拉房間里唯一一張桌子的表面上,也有很多同樣的焦黑圓點。
後面埃林還說了什麼,達莉亞沒有聽清,因為她暗自一想「沒有把檢察官的事也說出來是對的」,注意力就鬆懈下來了。她又朝那水池子看去;水面上四處散落的閃耀光點,如同有一位穿著金色舞鞋的舞蹈家,在透明的舞台上留下恣意的舞姿。達莉亞記得自己也曾經做過類似的事——在很多年以前,米奈希爾河面的漁船上。她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即便不是米奈希爾也可以。
「還有這邊?」埃林指了指自己的左臉。
「知道原因嗎?」
他知道達莉亞並不希望自己去找報社記者的麻煩,但他不得不去。他無法忍受達莉亞給暴風城的人留下「因為壞名聲而逃亡」的印象。他認定處理這件事是他的主要責任,就好像和林德商討慈善機構交接細節是達莉亞的主要責任。
「這倒真像他做
和_圖_書得出來的事。你們已經談定了嗎?」
「是的。怎麼,你連自己手下的作者都不認識?」
「我沒有。」
喬貞正站在運河晨報報社的門口,打量著這棟簡陋的二層樓房。
「這點小傷有什麼好叫喚的。」
「……死了?」
「開個玩笑而已。其實,我在信裏面說的那些房子的建築圖,今天帶來了。你想不想看看?」
「說得對。」埃林說。「你什麼也不用怕。不管你,還是喬貞,都沒什麼好怕的。老實說,這些圖紙上的屋子,也不一定適合你們。或者說湖畔鎮是不是真適合你們,也很難說,對吧?但現在你們得嘗試。別想太多,就是試試。不試試看,是怎麼也不會有好結果的。還有一個不用怕的原因,那就是我。我會盡自己所能,幫你們去嘗試。任何人想橫插一腳,阻止你們去嘗試的人,首先就得從我埃林·提亞斯的屍體上踏過去。任何人都不例外。聽明白了嗎,達莉亞?」
「是這麼打算的,我們得感謝他。其實我已經讓黛西今天就去準備東西了。」
不管怎麼說,該做的總是得做。喬貞進入報社,不再管顧是否行為正當,直接以七處探員身份來到了社長的辦公室。當然,他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
「喔,我認識。那個矮跛子,坐下來要比站著高。每一次看到他捧著那兩本大書走過,臉上的汗刷刷地流呀,我就忍不住想上去幫一把……」
埃林坐在後花園的石凳子上,歪著脖子,讓達莉亞把一些藥膏塗在他左眉頭的腫塊上。
「怎麼?」
「那麼,這段時間你們過得怎麼樣?」
埃林揭開兩枚紐扣,從衣服裏面拿出一捲圖紙,擱在桌面上和圖書。達莉亞突然發覺自己還沒有做好心裏準備。她覺得這麼重要的事情至少得有一番開場白,可惜那顯然不是埃林的風格。說了多少次的要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生活——口頭的決定,慢慢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圖紙。在這一瞬間,達莉亞讓紙張背面的細微紋路給吸引住了:它們就像草地里互相交織穿插的小徑,又像靜靜地搬運著細微泥沙的清流;當埃林展開圖紙后,這些紋路就會變戲法似的從紙張背面橫越到正面,爭先恐後地把她引向那唯一的——或許將讓她和喬貞長久容身的地方。
「林德·勞特累克主教。他管理一家醫院。」
「他的辦公桌還在不在?」
「沒錯,喬貞也得在。不管林德這個人多麼好心,你總是要謹慎為好。只要喬貞陪著你就沒問題。有他在,什麼事都會好一點。你們明天還準備請他吃飯嗎?」
達莉亞笑了。「謝謝你。」她俯身上前,親了親埃林的右臉頰。
「對。我腐爛、腫脹、蒼蠅在旁邊飛來飛去的屍體。」
「快了,其實我們說好了明天在這兒見面,最後商討一下細節,剩下的就是公事公辦。」
「你很擔心吧?」
「好吧……是我不對,別生氣。他人不錯,真的,這個我承認。他在教會裡是出名的溫和改革派。如果現在挑一個人代替本尼迪塔斯,我二話不說就會選林德。他要怎麼來著,收購你的機構?」
「你一個人和他談?喬貞呢?」
達莉亞移開眼神,看著不遠處的水池子。水池的中央是一座人工噴泉,雖然現在已經不運作了,但環繞著它的水仍然清亮。達莉亞沉默了好一會兒,但剛才咬住了內側的嘴唇,逐漸展開,上揚。她轉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對埃林說:「是,我當然會擔心。太多事情要考慮了。但我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的。」
「行。」埃林他飛快地把展開一小截的圖紙卷得更緊,像偷東西一樣又塞回衣服里。「沒錯,等他來再說吧。反正這些圖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好新鮮的了,這都是你們倆的事。這算不算你給了我一個明天來參加晚宴的理由?」
「輕一些,」埃林說,「還很痛的。」
「近期你們登載了兩篇內容非常值得懷疑的文章——就是這兩篇。」喬貞把撕下來的報紙攤在桌面上。「它們用非常惡毒的語言誹謗達莉亞夫人。我知道,你們作為沒什麼內容的小報,必須想辦法吸引眼球……但這件事的壞影響不一定是你們能承擔得了的。我要和這名叫斯基尼的作者談談。」
「就是前不久,斯基尼一個星期都沒來上班,也不打聲招呼。後來我們派人到他家,才知道他已經……上弔了。」
「您可以自己問,但是我真的沒理由騙您。他唯一的優點就是工作起來誰也不答理,否則我也不會雇傭他二十多年。」
喬貞把大拇指按在桌面上,有一會兒沒說話,社長也就閉嘴了。
「喬貞當然也要在場。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難道還是我的錯?是讓你給打成這樣的。」埃林用食指關節擦去掛在左眼帘上的一點藥膏。
社長把喬貞帶到了辦公室角落裡一張舊桌子面前。它處在整間屋子最不起眼的地方,從門口幾乎都看不見,旁邊靠著的牆壁也沒有窗。喬貞一進屋的時候,房間里其他人都盯著他看,但是在他站在那桌子旁邊的時候,就都把目光收了回去。
「……如果你能有正當的理由就可以。」
「聽www.hetubook.com.com起來會有一桌很誘人的宴席。我能不能也到場?」
「帶我去看看。」
「別瞎說,根本就沒有流下去。」達莉亞放下藥瓶,掏出手帕擦擦手。「也不想想這都是誰弄出來的麻煩。」
「幫我擦藥,並不等於你就可以推卸責任。」
「不行。」
「噢……」從社長遲鈍的眼神看來,他似乎不大知情。但是過了一秒鐘,他緊緊皺起眉頭。「您說斯基尼?」
五分鐘以前,達莉亞來到後花園準備澆水,正好在小徑拐角撞上翻牆進來的埃林。她嚇了一跳,右手不自覺地抬起來,水壺就撞在了埃林的額頭上。對於這件事,埃林的解釋是:「很久不見,想給你們倆一個驚喜」。
「壺嘴沒有戳瞎你的眼睛也很可惜。」
桌面上除了一個筆筒,一沓灑滿灰塵的稿紙,再沒有別的東西。喬貞拉開下面的抽屜,只有別的瑣碎辦公設備,一本字典,幾張色|情|圖|片。他把視線移回到桌面,在邊緣處看見了很多密集的圓形焦黑印痕。
「當然想。」
「真的?誰?」
「等喬貞回來,我和他一起看。」
「你說他沒有朋友?連一個了解他的同事也沒有?」
達莉亞雙手擱在膝蓋上,看著埃林,嘆了口氣。「自從帶上伊萊恩之後,你越來越像小孩子了。」
「在。我還打算等找到人來填空缺了,再去清理他的桌子。」
埃林看著達莉亞的眼睛,沒說話。
「這是什麼?」喬貞用食指點了點那些印痕。
「喔,斯基尼是個壞習慣很多的煙鬼。」社長說。「比如說,他喜歡隨手把煙頭按在桌子上面。這可是報社的財產啊。」
「噢,那我只好變卦了。好吧,不是屍體,但是他們肯定得先想法踏過我設置的,各式各樣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