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那個男人不會因為幾個金幣就為你做什麼的。他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對這種人我從未看錯過。更何況,他從你這兒最想得到的,並不是金幣……還是說你想把那作為最後一張王牌?」
「一個。」
「我只是在說,每個人的耐性都不一樣。」
一千年前開始腐朽的樹木。十年前籠罩在火焰里的木屋。二十分鐘前滴落在砂石間的露水。一秒鐘前從山泉之上掠過的一陣輕風。
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過來,是跟隨她兩年的保鏢盧麥。他的走路姿勢一向很刻意,彷彿要警告腳邊的雜草和石塊,一個可以踐踏它們的人到來了。她突然有些不安。
她本該在這一天收到雷納的回信的。這對信差來說也是個意外,他說出這句話之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嘴唇,眼眉卻使勁擠出微笑,並且就帶著這樣一副奇怪的表情離開了。
「三個。」
「行。反正在你身邊呆得太久,我只會覺得浪費時間。我剛才就說過了,每個人的耐性都不一樣,有的人能等,有的人不能等。而達波努特連等待的機會都沒有了。在計算酬勞的時候,你最好不要忘記他的那一份。」
可惜,這個家庭並不接納克瑞西達——很可能主要是出於加林王子的個人意志。克瑞西達有些後悔自己幾年來行事不夠低調,以至於引起了很多人的警惕。想到這裏,她開始擔心起來:那五個金幣很可能會浪費掉。但是既然現在只能接hetubook.com.com觸到瓦羅卡爾中尉這個層面的人物,她也沒有別的選擇。不過,一個瓦羅卡爾也夠她應付了。畢竟她不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第五周的時候克瑞西達基本已經肯定雷納出了些事。她盡量把這事朝好的方面想:也許他受了些傷,可以提早回家了。這個毫無根據的想法給她帶來的不是安慰而是更沉重的不安。第八周的時候,她試圖做好接到某些軍方通知的準備。畢竟根據雷納的官階,她作為配偶是能比較及時地得到各類消息的。無論是怎樣的消息也好,那至少也是一種釋放——但是這釋放從沒有到來。
「那就給一點耐性,你們呆在這兒又不用戰鬥,不用涉險,再等個幾天有什麼難的。瓦羅卡爾已經對我說……」
「你給了多少?」
「……這是在做什麼?別忘記了我是你們的僱主。」
「夫人。」盧麥說。「我看見你給那個中尉塞了錢。沒錯吧?」
克瑞西達輕輕地推了推盧麥的肩膀,想讓他退到不那麼引人注目的岩壁旁邊,但盧麥並不打算遵從這個請求。
「對。」
如果有適當的陽光,在適當的時刻,避難谷地會很讓人意外地呈現出一種悠閑的色彩;克瑞西達想這也許主要是因為零散的小雜貨攤,露天熔爐之類的東西所體現出來的散漫氣氛。但這氣氛只是錯覺。她聽到一種熟悉的急促步伐在接近,就往旁邊讓了一下。兩名衛兵抬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
擔架從她身邊走過;擔架上的傷兵面部已經成了幾乎辨不清五官的淤血塊,但胸脯還在起伏著。來到這兒好幾個月了,她已經快能輕鬆辨明傷兵或者屍體是遭受了什麼敵人的攻擊。方才這一個,一定是遇上了食人魔。這些龐大、污穢而又不失狡猾的肉山對用棍棒直擊敵人的腦袋有著狂熱的愛好。如果傷兵是缺胳膊少腿,那麼就是讓山地龍給吃了。毒蜘蛛的受害者則會浮腫流膿,彷彿從用針扎了許多小孔的麻袋裡榨出灰白色的泥漿來。相比之下死於和辛迪加之間的戰鬥也許是最輕鬆的。克瑞西達想,避難谷地士兵的親屬們全部都留在激流堡,不是沒有理由的。
激流堡離這兒並不遠,克瑞西達只要站在稍微高一些的地兒上,就能望見它。不好看,它一點兒都不好看,至少完全不符合名字所引起的想象。曾經的阿拉索王城,如今從東側看來彷彿荒涼高地上一座遭人遺忘的無主陵墓,殘破且滯重。每當高原上的強風穿越那斷壁碎磚之間的空隙,就像有千萬隻陰鬱而枯瘦的手臂探出牆體,為了求助而發出無望的尖嘯。而如果從正面或者西側觀望城堡,感受要好得多,因為這些部分經過了一定的修補——以阿拉索人民之手。也許這就是加林·托爾貝恩王子和他的臣民們能緩慢卻穩定地奪回部分控制權的原因:對辛迪加和食人魔來說,激流堡只是巢穴、棚窩,和www.hetubook.com.com任何一個隱蔽的山洞沒什麼不同;而對激流堡的原住民來說,這兒是他們的家。
這一切都起源於三年前的那個周一——讓人難以去回憶的周一。克瑞西達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來了,在工房裡呆了四個小時做小木雕,但是完成得並不好,因為她內心並不安定。午飯前她就到屋外等信差來,信差也像往常一樣很準時地到了,但是卻對她說:「夫人,沒您的信。」
盧麥甩開克瑞西達的手,用勁很大,讓她感覺手腕如同給石頭砸了一下。他轉身離開了。
到了十五周,她想:雷納消失了。不是受傷,不是失蹤,不——不一定是死,都不是——
這一天變得很漫長,但是克瑞西達對自己說沒什麼,因為過去也發生過這樣的事,畢竟你不能指望信件總是能順順噹噹地從戰場送回來,而且讓雷納每次都準時回信也太過苛求。
「我以為沒有,後來又找到了一些。這些關你什麼事?」
消失。
信差一周來一次。下個周一,仍然沒有克瑞西達等待的信。在她的情緒感染下,有些自責的信差甚至當場翻開信件包檢查了一次——徒勞的舉動。再下一個周一,沒有。再下一個周,信差遠遠地繞開了克瑞西達的房子。
「可是今天早上你還說身上已經沒有金幣了。」
可是在那之後,她該做什麼呢?她確實已經沒有現金了,而且沒有人會容忍一個既不是戰鬥單位又沒有工作的人呆在避難谷地。雖然尼
和圖書艾絲隊長和自己關係不錯,但是克瑞西達不想,也不可能太麻煩她。
「不是我一個人,而是兄弟們都不太願意等了。我當然相信你的承諾,而且還在這兒和你慢慢談,但不是所有弟兄都這麼想。你要知道,我必須忠於弟兄們。」
「你知道我一定要去激流堡,」克瑞西達加快了語速,「而且說好了,我們的合同到那時候就結束,你們可以拿著我的信回到艾爾文森林,從我的管家那兒取到錢。所以你就真的不能再等一等?」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克瑞西達抬起頭,望著對方。
我在做什麼?
「我看不止吧?」
克瑞西達無目的地朝右側看了看,把一縷頭髮整到耳朵後面。「三個。」
瓦羅卡爾中尉沒有看見的是:克瑞西達一轉過身,就略微鼓起雙頰,吐出一口氣來,還鬆了松肩膀。她並不厭惡這個男人,她只不過是對自己要臨時恢復近二十年前擅長扮演的角色而不適應而已。在寶石劍鞘酒館做女招待的時候,第一原則就是要對可能的常客適時地表現出曖昧,同時還要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好讓那些互生嫉妒心的客人們呆得更久。那時候,她的度把握得很好,從未惹過真正的麻煩,還幸運地在捲入混亂的鬥爭之前就找到了可以託付自身的人。現在她沒法再做得那樣好了,但是讓瓦羅卡爾這樣古板得荒謬而又脫離現實的人心神恍惚,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請小聲一些。」克瑞西達說。
達波努特是克m•hetubook.com•com瑞西達聘請的五個保鏢之中和盧麥關係最好的那一個,一年前當他們留在西瘟疫的時候死於和冒險者之間的衝突。那其實是很無聊的一件事,關鍵詞是醉酒、賭博、作弊,而盧麥每次提起,就好像那是什麼壯烈的英雄之死——這讓克瑞西達有些噁心。但不管怎麼說,這些人確實好好地保護了她兩年時間,所以她也不打算抱怨太多。按照現在的緊張關係看來,也許提早結束和他們之間的合同是個合理的選擇。
「你騙了我還有我的兄弟們。我們不是你的僕人,就算僕人你也該以誠相對,付出應當付出的東西,然後他們才能給你幹活。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夫人,不是辦法。你把應當付給我們的東西隨意扔給了一個不可能為你做什麼的男人。」
「我沒有話要和你說了。你走吧。」
事情已經失控很久了。從一個為單純目的所做出的努力,變成了遠遠超出克瑞西達所預料的局面。
「永遠不要試圖在大庭廣眾下對你的保鏢出手,女人。我們是服務者,但是不會忍受任何侮辱。你懂了嗎?記住這個詞,尊重……」
克瑞西達揮出左手,但是盧麥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突然覺得腳底有些癢,就輕輕地蹬了蹬腳。這個無意義的動作突然引致一種突如其來的強烈沮喪,她在就近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不遠處的矮人鐵匠舉起一把長劍琢磨,正好把一束強烈的陽光反射到了克瑞西達眼裡。她用食指使勁按了按右眼球和鼻翼之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