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三章 克瑞西達(三)

「我最近不太舒服……」
「不,怎麼會。」她喝了一口茶。
「難道你認識他?」
「他們幾個除了偶爾賭一把,又沒有別的愛好。我也不能太苛求了。」
她翻過身,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黑影站在旁邊。她剛想出聲,一隻有泥味的手就捂在了她的嘴巴上。
「我也不是沒想過的,畢竟和他們相處兩年了。可是……我那時候不可能拒絕杜爾多先生的好意。」
雖然克瑞西達疑惑為什麼冒險者營地的護士會對雷納有這樣私人化的評語,但她也沒有追究太多,畢竟她懂得在西瘟疫不能魯莽地觸及他人的過往。那名護士也意識到自己的草率,不願再深入談下去。
當初,在對雷納的父親杜爾多說出「我想去弄明白他發生了什麼事」的那一刻,克瑞西達就從這位老布匹商的眼裡看到了一種沉默的躍動,彷彿試圖竭盡全力穿過濃重灰霧的亮光。在中風一次后,杜爾多就很難說出正確的句子,面部也不再能傳達感情,因此克瑞西達對他當時的反應印象非常深。如果從一種非常無情的角度來考慮,雷納的消失給他造成的影響並不如給克瑞西達的打擊那樣大,畢竟他本來就和兒子斷絕關係十多年了;但正是在那一刻,克瑞西達心想:他站在我這一邊。我們互相憎恨了這麼多年,唯獨到這一刻才有了可以共享的東西,也許是晚了一些,但總好過什麼都沒有。
為了便於管理,也為了增添軍資,外來者們只能到避難谷地軍方的飯堂里付錢用餐。自行生火煮食是不允許的,理由是「軍事安全」。畢竟避難谷地只和-圖-書不過是一個狹小的盆地,所有設施都保留在最低限度,像安多哈爾那樣專門給冒險者劃出地盤是不可能的。
一路忍受著保鏢們的埋怨到達避難谷地后,她結識了尼艾絲隊長,並且了解到類似的事情也在這兒發生——甚至更為頻繁。辛迪加的人喜歡在殺死激流堡士兵后,奪走並收集他們遺留的激流堡徽章以炫耀戰功;冒險者們則會回收這些徽章,還給尼艾絲。尼艾絲髮現,相當一部分徽章都找不到主人的屍體,也沒有失蹤或者戰死報告。
克瑞西達彷彿要推卸什麼責任似的笑一笑。「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七處的一個大人物……好像叫喬貞?他前些天到了激流堡,還帶了不少人。我討厭他們,暴風城的情報組織管好暴風城不就好了,真不知到我們阿拉索王城來有什麼意圖。加林王子一定是在應付他們吧,所以來不及處理你的事情。」
在關於保鏢的話題結束后,尼艾絲說:「關於去激流堡什麼的,我想加林王子也不是故意為難你。他現在正有麻煩人要接待。」
那天夜裡,克瑞西達流淚了——自從不再收到雷納回信以來的第一次。帳篷外面有人在打架,輕而易舉地掩蓋了她輕微的哭泣聲。有那麼一些人,從未謀面的人,試圖抹消所有關於雷納·馬維因存在過的證據;克瑞西達這幾年來從一封封回信里拼綴出來的關於雷納的生活想象,在這些人的腳下踏成碎屑。但是,她終於聽見了一句重要的證詞——「我見過雷納中校,他是個很善良的人」——短短几個詞,其中每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字母都像一枚堅韌而不可摧的釘子,把她快要支離破碎的現實圖景牢牢地固定住了。
「嗯哼。」尼艾絲有些彆扭而又好奇地看看克瑞西達。
克瑞西達並沒有刻意把這件事和自己的經歷結合起來,因為她知道尼艾絲對阿拉索軍民有多麼忠誠,絕對不會喜歡討論這些可能的陰謀論。實際上她們倆從來不談這些事,至多是尼艾絲感慨英勇的戰士屍骨無存,克瑞西達適時地安慰一下。但她們實際上是心照不宣的,因為克瑞西達一到避難谷地,就驚訝地發覺自己的名聲已經在這兒傳開了——大多是以不那麼好聽的形式出現,比如「聚眾污衊軍方藏匿將士屍體的女人」之類的。按理說尼艾絲應該對她抱有戒心才對,但兩人之間卻培育出了非常自然的友情,對此克瑞西達猜想:也許尼艾絲在心底里,也希望有一個人可以給她解除疑惑。
克瑞西達開始經歷半睡半醒之間的夢境。她知道自己在做夢,知道自己可能會看見並不想見的東西,但是卻無法阻止。畢竟只有闖過這一關,才能真正入眠。她聽見了揭開帳篷的聲音,起初只以為是錯覺,但一股直襲腳底的冷風卻讓她清醒過來。
克瑞西達到西瘟疫后,經歷了不少徒勞的奔走和詢問,而到了第五天,一名士官帶著衛兵把她和保鏢們趕到了冒險者營地,並且警告她再也不準擅自接近軍營。「關於您反映的問題已經在調查中,」士官說,「一有什麼發現我們會儘快通知您的,夫人。」從拖沓的語氣聽來,他根本就懶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掩飾這句話的虛偽。雖然並沒有什麼政治鬥爭的經驗,但克瑞西達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沒辦法,」克瑞西達坦白了,「我還得養四個大男人。不這樣的話,就支持不了多久了。」
「安靜,夫人。」盧麥說。
三天之後,一位老婦人在那名護士的引介下找上了克瑞西達。她也有類似的經歷:從軍的兒子消失了。在兩個月內,克瑞西達結識了十數個因為同樣的原因而出現在這裏的人。她發覺自己經歷的也許是一起集體性的事件。在這事實里,讓她最為不安的一點是:除了雷納,其他消失者都是普通的一等兵。消失的人這麼多,唯獨雷納,和別人有所區別。在她心裏,不安定的恐懼漸漸壓過了哀傷。
一名有類似經歷的人建議他們聯合起來追查這件事,並且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響應。克瑞西達雖然因為疑惑而猶豫不決,但這些人早就把她看作了他們之中最有發言權和代表性的一個。在一種模糊責任感的驅使下,克瑞西達引導著他們為找出答案而努力,包括四處打聽,散播消息,聯合給軍方高層寫公開信等等。在信件完成的當天,軍方強行把克瑞西達一行人趕出西瘟疫,並且押送了好幾十里,在她的右前臂上留下了一道紫黑色的傷痕。這時候她明白,在西瘟疫已經做不了什麼了。
但她不準備回家——不準備就這麼算了。首先她強烈地相信,無論雷納情況如何,他肯定是不在西瘟疫了;而且這樣的事情很可能也發生在別的地方,西瘟疫這條路封得很死並不等於找不到別的途徑。她想,https://m.hetubook.com•com既然無法用尋找一個人的辦法來找到雷納,那麼就去試圖了解這整件事背後發生了什麼,就如同要跟隨一隻遷徙的候鳥,就要首先找到它所屬的鳥群。行事目標朝一個更大的方向置換,也多多少少壓抑了她個人的情感——她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除了時間之外,人們避免悲傷壓垮自己的辦法只有把視線移開,克瑞西達正是在經歷這樣的事。
「別說這些事你自己都不明白。」
「嗯,知道。」
半個小時以後,克瑞西達回到了自己的帳篷躺下。像往常一樣,不容易睡著。腳後跟又有些癢,她撓了撓。
「飯堂的分餐員給我說的。」
外面很靜。在沒有戰事的時候,避難谷地夜裡會出奇的安靜。
畢竟,克瑞西達見過尼艾絲是如何一邊統計著染血的徽章,一邊默念那些已經消失的名字。
「尼艾絲,」克瑞西達掀開營帳,彎腰探身進去。「我來了。」
「他們可不只是吃你的。昨天我看見盧麥在我手下士兵搞的小賭局裡摻和。」
「快進來。」帳內的尼艾絲隊長說。在白日里,她的主要工作是給願意為避難谷地出力的冒險者們分配任務;從事這類無法進行官方定位的工作,讓她努力許多年也無法升職,但是卻在特定的方面贏得了相當的權威和人望。只要問題涉及冒險者,軍隊的領導者們都要來諮詢她的意見。她和克瑞西達很談得來,常常在平靜的夜裡邀她喝茶聊天。為了減輕尼艾絲的負擔,克瑞西達通常會自己帶茶葉來,但是能這樣做的次數不多了——自從給出那五個金幣后,克瑞西達就得非常儉省地過日子。m.hetubook.com.com
「我聽說你今天又只吃了一頓飯?」在克瑞西達坐定后,尼艾絲說。
「啊,是嗎?」
「您再不經允許接近軍方管制區,就可以判定為敵對行為,到時候發生什麼就說不定了。」這是士官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克瑞西達從官方那兒得到的最後一句話。
「怎麼?」
「你這樣想就不對,克瑞西達。真正稱職的保鏢,一定要有非常優秀的自制力,否則在這一行根本干不下去。不要說賭博,就連隨便喝酒也不行的。不是我說得難聽,比起保鏢,你的幾個人更像暫時安靜下來的暴徒。」
「喬貞來了?那麼,也許的確是……」克瑞西達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杯,彷彿有些走神。
「暴風城的軍情七處,你該聽說過吧?」
「準確地說,周一、三、五,你會吃兩頓,剩餘的四天每天只吃一頓。」
留在冒險者營地似乎是毫無意義的事,但克瑞西達並不這麼想。也許是出於直覺,她會在一些較為和善的冒險者那兒有意無意地提到自己的目的,希望能得到什麼。有一天,某間私人診所的一名護士對她說:「我見過雷納中校,他是個很善良的人。」
經歷生意上的動蕩后,杜爾多的財產已經不多了,當然給克瑞西達提供數年的旅費還是沒問題的。事實上他除了主動要求出這筆錢,還要給她提供五個全職貼身保鏢。無論怎麼考慮他的善意,很難說這其中沒有他多年來熱衷於擺闊的脾氣在起作用。既然無法推辭,那麼索性好好把條件運用到位——五個保鏢的存在讓克瑞西達在某些時刻採取了更為大胆的行動,並且逐漸把她推到了一個預料之外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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