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十章 圖沙(三)

托尼的一大希望是圖沙不會在這噪雜擁擠的地方動手,但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點——圖沙可以跟蹤他。那注視還在繼續:托尼曾無數次從中窺探出危險與神秘的注視。他不知道這注視里還包括什麼,但他能肯定那是自己不想見到的東西。
他勝利了。
這之後,托尼第一次得以和老人單獨交談。他真心認為這是一項無上的榮譽,但是這些積極的心情很快就讓無法消解的極致緊張壓抑下去。在老人的目光前,他幾乎無法動彈一下手指,汗水淌進嘴角。
圖沙沒有回答。他把紙條接了過去,但仍然直盯著托尼。
在那一瞬間,就像血管突然在利刃下斷裂,托尼意識到自己暴露了。那彷彿無止境的注視說明了一切:圖沙在等。在觀察。在預告偽裝者的命運。
「這位先生,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當圖沙從必經之路往回趕的時候,托尼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肘。
在那間小屋子裡獃著的頭二十分鐘,托尼處於極度的焦慮中,他不僅運用了所有關於如何藏匿物品的知識,也不再考慮圖沙是否會事後察覺。他砸開柜子的鐵鎖,撬開松垮的地板,把沒用的東西隨地亂扔。在這之前他先打開了窗,確保有人進屋的時候他可以逃出去——雖然假如來者是圖沙,他不指望自己能逃得遠。
當時,他站在可以眺望海岸線的看台上,使勁做了一個深呼吸,舒展綳得太緊的身體。一名乞丐上來對他這新的來客行乞,托尼給出了三個銅幣。
在一年的艱苦工作后,他在一次皇室打獵活動上見到了喬貞。對於這名和肖爾家族有特殊聯繫的著名探員,他毫不保留地表達自己的仰慕,但是卻讓喬貞一番關於探員死亡率的消極回復憋得說不出話來。當時他想,他還得花多久的時間來適應這個世界?答案也許是永遠不可能。
就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托尼在一根中空的圖騰柱里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那是三張紙卷,每一張都寫滿了極微小的字體,每個字元不超過小指甲蓋的尺寸。其中有部www.hetubook.com.com分部落文字,還有一部分托尼完全無法辨識,甚至還存在無法理解的語句順序。沒有必要進行無意義的細讀,因為從讀出的隻言片語來看,這就是他想要的東西——圖沙多年來對「晚餐」進行研究的成果記錄。
眼前的巨魔嘴角彆扭地撇了一下,看看火勢,再看看托尼。這個完全驅除神秘性,只剩下兇狠的眼神表明圖沙知道了一切。就在托尼因為無法忍受這樣的壓力而快要跪倒的時候,圖沙轉過身,推開眼前的人群,往不遠處的火場跑去。
圖沙盯著托尼,沒說話。托尼知道這是決定生死的一刻了。他已經盡其所能地更換了聲音和肢體語言,而在逆著火光的黑暗中,圖沙不可能看清他的臉。實際上在白房子里,他已經盡量避免了給圖沙留下印象。現在他的精神狀態就像懸挂在絲線上的一粒污水,隨時就會墜落到泥坑裡。
「父親,為什麼您這麼肯定?」
「你為什麼要替他做這件事?」
「不行。你還不能走。」
在喬貞解決古拉巴什競技場賭局事件之後不久,托尼·羅曼諾就受命來到了藏寶海灣。當他剛穿過裝飾著鯊魚骨的通路,進入這充滿明烈陽光和魚腥味的地精城邦,就立刻為它所著迷。殘破的帆,厚著臉皮堵塞道路的小販,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打鬥聲,伴隨著不同語言的助威——一切都如此混亂,真實,充滿生機。他想,這就是他要做出一番大事的地方。或許這項任務永遠不會為人所知,所讚賞,但他相信真正的功績無需響亮的掌聲,尤其是對七處探員來說。
托尼·羅曼諾幾乎是命中注定為七處服務的。不為別的,只因為他的父親勞倫斯不僅是極少數可以用私人身份和潘索尼亞交談的人之一,而且還承擔著非常重要的長期工作。托尼並不確切了解這工作是什麼,只明白那是只有他父親和老人才掌握著全貌的不可觸及之物。事實上就連知道勞倫斯和七處有聯繫的人,世上也不超過五個。托尼在青少年時https://m.hetubook.com.com期不幸地成為了其中一個人,所以擺在他面前的路只有兩條:成為父親的弱點,長期遭到監控,隨時有可能因為顯露出泄密的傾向而遭殃;或者成為七處的一員,哪怕是一名雜工。實際上還有第三條路,那就是死亡,這一點他不考慮,但他相信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父親會琢磨這個選項。所以,他只有唯一可能的選擇。
在托尼的前胸左側,藏著一枚銀色的銘牌——直屬探員的證明。托尼知道喬貞也擁有這東西,他成為直屬探員的事在七處高層之中已經不是秘密,而知道托尼也有同樣頭銜的人卻只有兩個:他自己,以及授予這項稱號的老人。或許也可以算上托尼的父親勞倫斯·羅曼諾。即便已經下定決心,不追求顯赫於世的名號,但托尼仍然認為這不公平。他甚至猜想老人只是為了激勵他完成這一樁絕密任務,才臨時將銘牌授予。
「勞倫斯會對你失望。而我會對勞倫斯更失望,因為他把你這樣一個沒用的兒子送到這兒來,還指望我交託極其重要的任務。」
幸運的是,托尼有一項其他人不及的才能:偽裝。他擅長模仿各式各樣的臨床病症;他還能極其自由地控制聲線,再加上適當的化妝就能成為一個氣質完全不同的人。在一次實地測試中,五名學員聯合起來都沒有找到藏匿在酒館中的托尼,而當時他只不過是扮作普通客人而已。事後,他還對教官複述出了那五名學員所有的交談內容。這樣的能力自然進一步加深了他不受歡迎的程度,但至少他終於能夠以實習探員的身份畢業了。那年他二十七歲,是畢業生里年齡最大的一個。
火勢越來越大了,越來越耀眼了,彷彿要把黑夜的黑色剝離,暴露出它皮膚底下的慘白。此刻的托尼發現自己活了下來——那句話起了作用,對一個……巨魔。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後來,在看到大火燃起來的時候,托尼有一點兒為那名叫歌洛卡的女子惋惜。她心腸很好,對所有病人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悉心照料,但是看來她沒辦法逃離火災了。除了她之外,還有十多個病人也在房子里。這算不得什麼可怕的事,只不過是必要的邪惡而已——早在托尼不得不參与探員訓練的時候就明白了這一點。那時候身上的無數瘀傷,精神上的連番折磨,也只是為了他今天能完成這件事而經歷的必要邪惡而已。
勞倫斯對兒子的提問有些不快,而且不打算進一步解釋。「因為我知道不是。聽好,去弄清楚他是誰,他在做些什麼——所有喬貞不肯說出來的事情。我現在的工作非常需要他,包括他了解的東西,如果你能想辦法把這可疑的巨魔帶到我這兒來,那就最好不過了……」
勞倫斯盯著兒子,沉默了一陣子才說:「是的……你能。那就去做吧。到肖爾大人那兒去,他會給你詳細的指令。而且為了讓你更好地完成這項任務,他也許會給你一樣重要的東西。不要讓我失望,更不要讓肖爾大人失望……那是你最應該避免的事,托尼。」
在看到圖沙的第一眼,托尼就想:這個巨魔隱藏著些什麼。沒有任何道理,沒有任何複製其體驗的可能性,托尼只是用先天性偽裝者的本能,自然地辨識出了一個老道的後天性偽裝者。比如圖沙面對「晚餐」中毒者的時候,並不僅僅是在為了治療而觀察他們,而是在探索一種更重要、更神秘的東西。托尼能從圖沙的眼神中捕捉到這種常存的神秘性。相比之下,那名綽號「死神女士」的女人,卻沒有絲毫值得注意的威脅性——她只是個普通人。
找到喬貞曾經呆過的白房子花不了多長時間。真正的任務第一步,是托尼為了更完善地偽裝,故意讓自己感染了當地流行的荊棘谷熱疫,還好幾天夜宿在骯髒的街道角落。所以當拖著沉重的腳步混進白房子的時候,他只不過是無數沒有人願意詢問其過往的病鬼之一。
托尼能留在白房子里做調查的時間是有限的。畢竟他來這的理由是「治病」,治好了就得走,而且這個過程比他預計中還要快得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是,他很快做出了行動:某天夜裡,圖沙外出,托尼撬開了他的房門——一個無後路可走的步驟。如果沒有關鍵性收穫,那他的任務也就失敗了。
任務的最後一步是給圖沙留訊息。為了確保成功,托尼決定親手交給他。他用泥土抹了抹臉,換上乞丐的裝束,藏在觀看火勢的人群里。這是個不可能萬全,但是卻不得不去做的步驟,所以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證據到手了,但是任務還未完結。想要把圖沙引到激流堡看起來很容易,只要利用手中的東西相要挾就行,但這樣還不夠。托尼明白,必須給圖沙一個更直接的驅動力——讓他非終結藏匿狀態,非離開這兒不可的極端狀態。
這一句話立刻把托尼關於父親和老人之間友情的幻想砸得粉碎。但是這種對從屬關係的明確劃分,卻意外地讓他鎮定下來。只不過是上下級。只不過是任務。只不過是接下任務,然後完成它。
但那都是往事了。現在他托尼·羅曼諾,直屬探員,正要依據喬貞泄露的情報去處理一件重要的事。起因很單純:喬貞在藏寶海灣的時候,曾經和一名擅長治療「晚餐」中毒者的巨魔頻繁接觸,但是在事後的任務報告中卻忽略了這個人的存在。按照喬貞縝密的行事風格,這不像是意外的疏漏。勞倫斯在和老人交流后,認為該名巨魔很有可能是最初將作為「晚餐」原型的通靈藥劑帶到這個世界來的人。
「他給了我一個……一個銅板。我可以走了嗎,先生。」
托尼用顫抖的手指拿出銀色銘牌來,也不怕周圍有人看見,用極致虔誠的目光注視著那讓火光耀成通紅的光滑表面。他雙手把它托到自己唇邊,吻它。
在圖沙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托尼盡量掩飾住自己手指的顫抖。圖沙也許在懷疑他,也許沒有。
「我知道那名巨魔,他的原名應該是沃蘇瓦。」勞倫斯對兒子說。「雖然已經有一個自稱沃蘇瓦的巨魔公開現身,並且死在競技場上,但那不可能是他。」
老人的要求比勞倫斯要具體得多,他明確指出只www.hetubook.com.com有把巨魔帶到勞倫斯所在的激流堡,任務才算成功。當然,托尼不可能憑武力做到這點,而且動用武力本來也不是老人的打算,因為假若對方真的是沃蘇瓦,那麼明目張胆的暴力只會是反效果。老人沒有表明假若失敗了,是否會收回銘牌,但托尼猜想這是因為對於任務失敗可能招致的懲罰,收回銘牌根本算不上什麼。
就算先前情況還不明朗,但這句話表示托尼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他的語氣幾乎是求饒的,像在說:這是我最後的手段。我到此為止了,只能聽憑你處置。
「先生,我看見火是從那白房子燒起來的。聽說那家的女主人還在裏面。真不知道她能不能及時逃出來。」
「我一定能做到的。」托尼急促地打斷了勞倫斯。
他遞給圖沙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想要回你的東西,就到阿拉希來。找到一個名叫瓦羅卡爾的騎兵,對他說『我要見勞倫斯』。」
「誰給的?」
他寧願在戰場上死去,也不願再次度過在七處特工學院的那幾年生活。體質孱弱、缺乏意志力的他,就像是一隻疲憊的野兔不慎跳進了一群正在爭奪食物的豺狼之中。同期的學員們雖然不知道他父親的事情,但是從他慘不忍睹的體力項目成績上就可以輕易辨出來:這傢伙是因為有後台才到這兒來的。他們不敢公開欺侮托尼,而是從各方面疏遠他,拒絕與他進行合作訓練,理由是「會限制自己的實力」——一個讓教官不得不接受的理由,因為托尼的無能人人都看在眼裡。因此從青少年直到二十多歲,托尼沒有一個朋友,甚至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
現在托尼還有最後一個辦法。他有一句話可以說出來,但是他不期望這句話真的能夠救自己。成功率幾乎沒有,因為對方是巨魔。這句話對巨魔不會有用處。不會,不會。不會。而托尼,直屬探員,任務將會失敗。並且很可能立刻死去——或者遭遇比死更悲慘的事。那句話不會有用的。說出來以後可能是反效果。不要說。我會死。不要說。不要說。
「一位不認識的先生。已經不見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