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九章 圖沙(二)

雖然是個疑問句,但歌洛卡卻用著像往常招呼圖沙去幹活一樣的命令語氣:「你去看看那個病人」,「你去把盤子收好」。圖沙明白,歌洛卡知道自己的問題很怪異——至少按照以往兩人的交流情況來看,現在她正是用神態和語氣盡量掩飾這點。她關心的不僅是圖沙「去哪裡」,而是他的未來打算。
歌洛卡把兩手抱在胸前。她不太樂意讓圖沙面對面地指出這一點,但是也不可能反駁。作為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呆在藏寶海灣下層的人,她的所見僅限於密林,海灘和殘破的木板;她知道暴風城,知道聯盟和部落不和,但即便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也是贅余的知識。這並沒有什麼可羞恥的,實際上從外界搬進下層區的人也正是看中這一點:他們要選擇一個隔離外界紛擾的小空間來生存,即便這空間本身污穢不堪,但至少比較容易捉摸。
「……麻煩不要用這種對小孩子說故事一樣的調子。」
在她視線內的密林,包括充滿歲月蝕刻痕迹的粗壯樹榦,和地面上那些紛雜、顏色深淺不一的樹葉,一直以來都是無可捉摸的景象——只要一陣風或者一潑雨,就能讓它們產生無數種變化,展現出不同的色澤、質地和氣味。但是這種不可預見性對歌洛卡來說,已經完全沒有驚喜可言。不就是無止盡的綠色?而大海,不就是無止盡的藍色和白色?她想看看別的東西。每次在碼頭上看見剛登岸藏寶海灣的人,她會想象他們衣服的布料是在哪兒紡織的,他們攜帶的口糧是在怎樣的土地上生長的,而他們的鞋底又是在怎樣的大路上踏過來的。紅色的山,焦黃色的土地,紫色的古樹林,這都是不那麼和*圖*書難想象,但她卻一直沒有機會去看的事物。
「別那麼急,你還是病人,歌洛卡小姐。」圖沙跟了上去。「說起來,你有沒有住在暴風城的打算?只要到了西部荒野,離暴風城就不遠了。或者說,到那時候你大概也已經適應走遠路了。」
歌洛卡沒說話。
「現在你聽到了。我嘛,出來遊盪這麼多年了,想回去看看。不一定在那留下來,總之要先看看再說。非常抱歉,我不能告訴你我當初為什麼要離開那兒。如果非要說什麼打算的話,這就是我的打算。」圖沙對著地面點了點頭。
「從來沒聽你說過。」
「就在這裏分開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歌洛卡說。「房子,連同裏面的東西都沒了……我也沒有理由再做你的僱主。你走吧,圖沙。」
圖沙和歌洛卡都明白,如果僅僅是為了逃離追捕,並不用走太長的時間,因為地精通緝令上提供的賞金非常微薄。事實上只要出了藏寶海灣,他們就沒有結伴同行的理由了。也許正是出於這一點心照不宣的共識,他們找了塊乾淨地兒坐下來,討論以後的計劃。
帶著一個人類女人沒什麼,雖然圖沙明知獨行更方便。而且一旦出了什麼岔子,昔日的僱主也許會有用處——她可以證明他是沒什麼來歷的「助手」;在最不濟的情況下,她還可以成為哪怕是缺乏價值的人質。
「哎,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幸好你同意我們倆先坐下來談談,而不是立刻就做出什麼古怪的行動來。」
七處探員帶來弟弟的死訊,那是歌洛卡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她不想再靠近那些人,一點都不想。
他說很遠。會經過很多地方。
歌洛卡hetubook•com•com站了起來。圖沙也要直起身子,但是她示意他先坐著,然後走到不遠處的一株樹旁邊,轉過身。她略微低著頭,左手撐在腰間,用右腳尖偶爾踏一踏地面,盡量做出在無聊地等待什麼的模樣,並且希望著圖沙不要察覺自己的內心鬥爭——儘管她知道不可能瞞過他。
從歌洛卡的背影和步伐,圖沙明白她已經暫時擺脫了這兩天體現出來的緊張和哀愁。雖然這樣會讓她警覺性降低,但是也沒什麼壞處,畢竟兩人的安全主要是靠圖沙的維護的。
圖沙右手肘撐在膝蓋上,身體略微傾斜,眯著眼睛看歌洛卡。這明確的打量神色讓歌洛卡有些後悔——如果讓她自己解釋為什麼會這麼問,那麼除了對這位老助手的好奇心,她也沒有什麼可供坦白的。
「真的那麼遠?」
藏寶海灣的白房子和裏面的東西曾經是歌洛卡的全部。但是歌洛卡從沒有考慮過,自己是否就註定要在那狹小空間里終老。不是沒有預見到這個可能性,而是沒有閑暇去思索,而生活的忙碌也很容易讓人變得不再敏感。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剛拿到五百個金幣的時候,竟然沒有想到利用它離開——現在想來,一部分是因為對動用弟弟遺留的錢有疑慮,一部分是因為白房子曾經哺育了她,但現在卻在束縛、消耗她。它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負累。
更何況,沒有那麼多敏感的負面情緒,她就不會很快發現圖沙在撒謊——一個關於落錘鎮的謊言。雖然並沒有惡意,但最好還是不要讓她察覺的好。圖沙順口說出落錘鎮,只是因為想找個理由去阿拉希高地而已。按照縱火者留下的訊息,他非去不可。www.hetubook.com.com
「你剛剛不是說荊棘谷就有巨魔部族,那你不打算去投靠他們?」
「不去。想都不想。」
「沒。」
「對對。」
「那最好,那最好。對一個巨魔來說,暴風城周邊可要比這附近要危險得多了。」
「你說誰古怪?」
「最近的鎮子,比如……」歌洛卡把頭略微轉向側面,又望望頭頂的樹葉,沒有再說下去。
「哎,那是不可能的,歌洛卡小姐。一兩句話實在是解釋不清楚,總之我們巨魔部族之間的紛爭很是複雜。我要到了他們那兒,就三條出路:做苦役,做祭品,或者先做苦役再做祭品。綜合全部情況來看,我們還是先結伴走出荊棘谷,再考慮以後的步驟吧。你拿不準的話,我可以用樹葉占卜一下……」
「很遠。會經過很多地方。所以,如果你不打算留在夜色鎮的話,那麼出了荊棘谷之後,我倆還能結伴很長一段時間。當然,都看你願不願意。」
「是指我能棲身的地方,還是……」
「你要陪我走到那兒?」
「暴風城……我聽說軍情七處的窩就在那兒?」
歌洛卡對和圖沙結伴同行的憂慮是:兩人都心知肚明,雖然表面上看來是「結伴更安全」,但實際上是她單方面依賴他。她仍然搞不清楚圖沙的目的,但至少他願意幫助她走一段路,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總之,她決定暫且忽略這些自尊心上的小小損失。
「那麼,你知不知道離荊棘谷最近的人類鎮子叫什麼?」
「我知道這附近很危險……有龍啊什麼的。但是再稍微走遠一些,就應該有人類的城鎮或者村莊吧?既然手裡有些金幣,那麼我……」
圖沙抓了抓下巴的鬍鬚。「你從來沒和圖書有出過荊棘谷,是吧?而且,也很不了解外面的事情。」
「歌洛卡小姐。」圖沙把身子往前移了一點。「你聽說過落錘鎮嗎?」
「不用在意,這些危險對我來說也是存在的。只不過我有獨自旅行的經驗而已。等我們出了荊棘谷,往西走,會到達西部荒野。在那兒有人類的定居點,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可以在那住下來了。」
這一切都只是「想說」,但大火替她說了出來。無論如何,她相信火災並不是自己的錯。她沒有真的失去一切;她只是很爽快地卸下了包袱。想到這裏,她的沮喪幾乎消失殆盡了。這麼多年以來,處理了數百具屍體,從未覺得對它們有任何道德負累;所以對在意外的大火中死去的人,她也無需承擔什麼——為了能讓自己迎接新的東西,她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看法。
「首先這樣結伴更安全,然後是因為順路。反正我也得繼續往北走,人類的領地可容不下我。」
「人類的城鎮?你能說出名字嗎?」
「我有什麼辦法。」
「動身吧。」她對圖沙說,然後快步往前走。「總之,先走出這個鬼地方。別的以後再考慮。」
「聽好,歌洛卡小姐,最近的人類城鎮是夜色鎮,它離這兒……假若步行的話,至少需要一個月。你可以選擇一個人走,但是一路上要面對隨時會從草叢裡撲到大路上來的猛獸,也可能一不小心拐進了食人魔洞窟,或者又遇上某些巨魔部族——他們是我的同類,可遠遠不會有我這麼好心腸。另外,因為身上帶著二十多個金幣,你完全可能成為密林中的劫匪以及冒險者的目標。而且,這一切還只是荊棘谷中的危險。等你為了前往夜色鎮,進入了暮色森林……」
m.hetubook•com.com「總之,就算一路上偶爾能弄到交通工具,到落錘鎮去也需要不少時間。說不定得半年。落錘鎮,是我的家鄉。」
「我懂了我懂了,不用再說了。我知道我一個人是走不出去的,行了吧?」
「為什麼?」
現在,一把火焰不僅燒掉了白房子,也燒掉了「死神女士」帶給下層居民的回憶。雖然這樣說很對不起那些死傷者們,但火焰確實燒掉了歌洛卡的負擔。雖然「失去了一切」的想法仍然讓她困擾不已,但這個「一切」,未必就是她命中注定所應得的全部。有的時候她想說,我受夠了。我受夠了厚著臉皮就往走廊里一躺的毒蟲。受夠了那些明明已經痊癒,卻還要找各種理由來呆久一些的懶惰者們。受夠了消毒藥水的氣味,更受夠了屍臭。受夠了從地精那兒接過微不足道的報酬。受夠了每次見到剛登岸的冒險者,就去想象他們從哪兒來,見過什麼樣的景色。受夠了生活沒有別的可能。
「不出所料。」圖沙立刻打斷了剛要以不快神情開口的歌洛卡。「落錘鎮,是部落的一個據點,在阿拉希高地,離這兒很遠的北邊。很遠很遠的另一塊大陸,還要跨過一座很大很大的橋。」
「圖沙,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沒錯。」
「就是……字面意思。我們先走出荊棘谷,這點沒意見。然後你有沒有什麼計劃?」
「歌洛卡小姐,你在說些什麼呢,我們可連古拉巴什競技場都沒走到,還在地精的勢力範圍內吶。除非是很有經驗的冒險者,否則不會有膽子獨自穿越荊棘谷的。你沒看見剛才那兩個全副武裝的獵人也是結伴同行的嗎?」
歌洛卡低頭沉默著。圖沙又問了一次「怎麼樣」,但她卻突然談起了別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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