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十二章 圖沙(五)

「走吧,歌洛卡小姐。我只能送你到這兒。馬上會有衛兵巡邏到這邊的,可不能讓他們看見你和巨魔呆在一起。」圖沙說。
圖沙繼續一邊擺弄著死者腦袋一邊說話,但存活的衛兵似乎是鐵了心不說話,渾身發抖,把前額抵在地面上——彷彿是在暗示圖沙儘快砍掉他暴露在外的脖頸。圖沙有些惱怒,不是因為得不到答案,而是因為他非常討厭一心求死的同時卻還要給別人惹麻煩的傢伙。他當然不打算遂衛兵的願,因為那完全是浪費時間。他把死者腦袋往後面一扔,手伸進腰間的蛇皮袋裡掏掏摸摸,準備想辦法讓求死者開口。因為這裡是曠野,所以拷問不太方便,但辦法總是有的——尤其對他來說。
對於圖沙在十五分鐘前的建議,歌洛卡不僅沒有爭辯餘地,甚至也沒有爭辯的立場。如果說兩人明知道完全沒有結伴同行的義務和必要,只是憑著缺乏約束力的內心契合才走到這一天——就像無事可做卻還要呆在一起的朋友——那麼這契合就到此為止了。實際上歌洛卡早就在懷疑圖沙是否真的要去落錘鎮,因為他很少談到它,但這引起行動的最初借口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們應當,也必須分開。
有什麼東西從左邊擊中了圖沙的肩膀;衝擊力向急速鋪開的蛛網一般從肩胛骨一直傳到脊樑。圖沙翻倒在地,同時看見了那笨拙卻狡猾,龐大卻敏捷,無知卻殘忍的生物:食人魔。
「避難谷地?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來到阿m•hetubook.com•com拉希高地之後,每次當歌洛卡問起「我們走到高地的哪兒了」,圖沙總是含糊其辭。「還得再走走。」他經常這麼回答。起先歌洛卡對於圖沙這樣的表現有三個解釋:一,他迷路了。二,阿拉希高地太廣大,沒辦法說明白準確方位。三,他其實並不想留在這兒,要拉著她到別的地方去。但在今天夜裡,歌洛卡想到了第四個,也是唯一正確的解釋:他打算把她護送到避難谷地,為了避免多餘的爭論,所以才一直藏掖著。
歌洛卡轉過身,邁出左腳,踢中一塊黑色的小石子;石子滾了一截路,正要靜下來,又讓突然颳起的一陣風給吹遠。她沒有回頭看圖沙是否還做著那古怪的手勢;也沒有因為那陣輕蔑的冷風而收緊肩膀。現在她心裏,模糊的期待佔據了統治地位,就像沉靜的暗青色山坡為了能夠沐浴月光,等待著雲層散開那一刻。
圖沙將刀刃穿過求死者的手掌,把他釘在地上,隨即起身向歌洛卡走去。他要以適當的步調,來保持可以同時兼顧兩側的距離:預防衛兵或者歌洛卡其中任何一人逃離。沒錯,他給了歌洛卡折回的機會,但是她沒有把握住,所以現在圖沙要預防她逃離。首先要和她面對面,在那之後會發生什麼,他也無法預料。
這番對話只發生在十五分鐘前而已。而現在,歌洛卡發覺自己就要直接面對避難谷地了。剛才圖沙那句「決定權在你」,技術上來說倒和_圖_書不是一句謊話,不過別的選擇就意味著歌洛卡要獨自走在散布著山地龍、劫匪、蜘蛛、食人魔的高地上。
女人,不要靠近我。不要在這時候走到我旁邊。快折回去,你必須折回去。
歌洛卡意識到,這就是旅途的結束。這幾個月來,無論看到的、聽到的、經歷到的,都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但她精神上絲毫不覺得疲勞,還在期盼著能從自己踏過的路上吸收更多東西。但猛然間,就這麼到此為止了,她要停下來了——就像一個人閉上眼睛,希求著漫長而香甜的睡眠;但是只不過一次眨眼,窗玻璃就透進了今日的陽光來,把昨日的眠者無情地喚醒。
圖沙半蹲著,月光在他的背脊上鍍上一層高傲的慘白。他的腳邊有一具屍體,從著裝上來看是避難谷地衛兵,脖頸以上什麼都沒有,黑色血液浸濕了屍體的半邊。還有一名士兵——還活著——正跪在圖沙前面,上半身幾乎趴在了地上。歌洛卡看清了圖沙在做什麼:他右手提著死屍的腦袋,左手捏著它的下頜在存活的衛兵眼前一開一合,就像正在玩弄一具木偶。歌洛卡聽不見圖沙正隨著強行賦予死屍腦袋的動作說話:「只要——說出來——就不會——像我——一樣——噢,我的身體在哪?你看見了沒?」
「怎麼可能。我忘記說了,阿拉索士兵最熱衷的就是捕殺巨魔。還有食人魔。還有別的他們看不順眼的東西。」
但歌洛卡還是在前行,步伐甚至還稍稍加快了。和-圖-書圖沙還沒有明確自己該做什麼,但唯一確定的就是不能等著她靠近。這屍首,這頭顱,這趴伏的求死者,是屬於圖沙的現場,是獨立於外界的個人領域。不能讓歌洛卡走進來破壞這領域的隱秘和諧。就像一個人要揮砍長劍,就不希望有人突然按住自己的手。無論要和歌洛卡談話或者動手,在這領域里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歌洛卡離那廣闊的下坡路越來越近。當看見有兩名衛兵出現在坡口的時候,她卻反射式地蹲下來,躲在一塊石頭後面。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猶豫。並非因為是否決定暫時留在避難谷地而猶豫,因為這是她當前唯一的選擇;猶豫的是,她總覺得在進入那陌生的領地之前,似乎還要做一件事。
就像飛鳥歸還,把一根小樹枝銜進窩裡,她很快想起自己的「樹枝」是什麼了。至少得對圖沙說一聲謝謝,或者一句稍微正式些的告別,而不光光是「我走了」。這是她最直接的念頭,而至於這念頭和引發它的最初衝動是不是同一事物,她沒有考慮到。因為要站起來往回走,因為要睜大眼睛看看圖沙是否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她無暇顧及那些隱晦的深埋物。只有行動才重要,這行動就是一次恰當的告別。告別她的助手,她的騎術訓練師,她的保護者,她的領路人。
「只要走進去對衛兵表明身份就行。他們不會攻擊看起來沒有威脅的外界人類。至於進入以後怎麼樣,那就看你自己了。」
於是歌洛卡起身,往來時的和圖書路走。沒走多久就回到了原地,但是圖沙已經不在那兒了。在後來的一些日子里,她曾經希望自己的補償行為到此為止,就這樣折迴避難谷地;但她卻不甘心,又往前走了一小截路,然後四處張望——她就這樣看見了曾很多次想象過,但從來沒有期盼著會具體化、增添很多細節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圖沙看見了歌洛卡。她就在西邊不遠處,不是呆站著,而是在接近,雖然那步伐就像要一次落下一滴水,把整沓羊皮紙浸透般緩慢。圖沙能看見她的神情;那眼中只有彷彿經過漂白的淡淡恐慌,但是沒有厭惡,沒有驚訝,沒有任何要尖叫或者轉身逃跑的跡象。如果非要總結的話,圖沙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危險的好奇心,和一種讓他無法理解的憂慮。圖沙迷惑了;他不知道這女人為什麼要折回來,為什麼要打破那堵應該永遠密封的牆。
歌洛卡看看前方百余碼之外通往避難谷地內部的下坡路,又看看圖沙。圖沙右手手指併攏,在半空中上下翻動,示意她快走。
「那……我走了。」
圖沙的鼻子側面有些發癢,感覺耳朵附近有一根看不見的銀絲,把他的神經都牽拉了起來。每當有必要殺人的時候,他就會有這種感受。現在看見了歌洛卡,這種感受並未消失。他一時沒弄明白,這到底是剛殺了一個人所留下的餘韻,還是本能在警告他:不要留下目擊者。
「你也打算去那兒?」
「激流堡的軍隊守衛著的盆地,也有一些冒險和-圖-書者和難民獃著。那裡大部分時候都是安全的,歌洛卡小姐,而且他們需要稱職的,能沒日沒夜工作的醫生。比起激流堡,也許避難谷地更適合你。當然我也是作為一個外人來提建議,決定權還是在你。」
「還是——什麼都——不想說?」
「這事用不著你來給我下決定吧。」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眼前的衛兵比圖沙想象中要嘴硬。既然歌洛卡已經走了,那麼他要馬上知道縱火者紙條上所寫的聯絡人瓦羅卡爾是誰,沒有浪費一秒鐘時間的理由。如果可能的話,他倒願意對衛兵說先生你們好,我想問這個誰,好我知道了,謝謝,再見。但對總是在和巨魔作戰的避難谷地士兵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於是他決定採用更有效的辦法。從衛兵的最初反應看來,瓦羅卡爾的地位還比較顯赫,透露他的行蹤是嚴重的軍事錯誤,所以這兩名忠誠的人才閉口不言。為了打破僵局,圖沙切下了其中一人的腦袋。
「當然沒有。」
就在這時候,圖沙發現歌洛卡的表情改變了。先前無論如何也尋不見的厭惡和驚訝,出現在她的眼睛里。她上半身往前傾,像要說出什麼。就是在這時候,圖沙犯了錯:他以為歌洛卡終於打算折回了。按照原來的念頭,他會抓住她,但是腳沒有動——他等待著。這一瞬間的鬆懈,讓他沒有立刻感覺到來自背後的襲擊。
「不管怎麼說,我只能走到這兒了。我想活命的話,就得折回東邊,去找落錘鎮。你還不動身,不是在害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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