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十三章 圖沙(六)

「我累了。」走了十多分鐘后,圖沙坐在地上說。「歌洛卡小姐,想想你現在應該怎麼辦吧。」
圖沙睡覺。而我在探查周圍情況。歌洛卡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在「保護」入睡的圖沙,但是這意外的身份對調卻讓她產生了奇特的興奮感,甚至可以用高興來形容。圖沙睡著之後的呼嚕聲一向很大,甚至曾經有病人對歌洛卡抱怨半夜讓他給吵醒;於是歌洛卡找上圖沙,讓他改掉這毛病,不然就把他趕出去,對此他的回答是「我的祖先曾經有治打鼾的秘方,可惜已經失傳了」。後來歌洛卡漸漸適應了,所以這一路上也沒有給吵醒過。圖沙此刻的鼾聲,還有方才擦藥的時候,他身體因為畏懼疼痛而反射性地抖動,都讓歌洛卡意識到圖沙同樣是多麼平凡的血肉之軀。
「實在是太大意了,」圖沙說,「竟然沒有發現附近的食人魔腳印。」
圖沙決定開始療傷。左肩讓粗糙棍棒直擊過的地方爛得像大水退去之後留下的褐紅色淤泥,但幸好骨頭沒斷。他從包里拿出一罐清洗傷口的藥酒,打開蓋兒,右手握著繞到左肩後面,往傷口上淋。因為這個姿勢很彆扭,所以那一股茶色的液體只有小部分澆中了傷口,大部分都灑在了背脊和草地上。預料之外的痛楚讓圖沙右手抖索著往回收,於是又有一些藥酒溢出來,浪費在他的膝蓋上。圖沙有些惱,把身體前傾,盡量讓肩膀和地面之間的角度變小,好讓藥酒能更好地覆蓋傷口表面。
當歌洛卡看見圖沙在折磨衛兵的時候,她完全不害怕。希望道別並不是折回的唯一理由,她並不和圖書想就這樣永遠對他一無所知。在各種族混雜的藏寶海灣生活了半輩子,她親眼見過不少樁印證巨魔殘忍癖性的行為,因此圖沙剛提出做助手的時候,她才要百般拒絕。當圖沙、屍體、血液、受害者結合在一起出現在她視線中,就像打開了一扇密封的門,在門后隱藏著歌洛卡多年以來的疑問。這些疑問的答案,就在前不久,她還試圖通過夜間跟蹤圖沙的方式來追尋。認識到圖沙的殘忍行為對她來說沒有任何貶義,而只是把他如霧一般不可捉摸的性格定了一個型,讓歌洛卡看得見,摸得著。她終於能夠確認圖沙確實是在偽裝著什麼;再說了,還有比巨魔和阿拉索士兵廝殺更正常的事嗎?
食人魔的出現中斷了歌洛卡的思維進程。那生物有一張愚蠢醜陋的臉,卻似乎總是在嘲弄著腳下的大地;他的身軀臃腫得噁心,但那同時也是他針對矮小生物的傲慢。他的第一擊讓圖沙的左臂在戰鬥中不能再使用,但這還算幸運,畢竟挨上那一下的不是腦袋。雖然從這不利的開局直到打倒食人魔,圖沙只多了幾處擦傷,但歌洛卡能清晰地看見他有多麼疲勞。因為暫時失去了左臂,他在耐力和體力上都不可能與食人魔相抗衡,所以只有盡量迅速地進攻。形容這場戰鬥的詞不是激烈,而是混亂。即便雙方都全力攻擊,但那看上去仍然是在掙扎——泥土和斷草見證了他們狼狽的自衛。
「怎麼辦?」歌洛卡說。「我們……走嗎?」
「我來吧。」她說。
「喔……真是難懂,這種生物。」
「我聽見了聲音。和_圖_書」圖沙說著,走到歌洛卡前方,朝來者的方向看。
這樣的想法讓歌洛卡更安心了一些,但安心卻催生了她的睡意。她想,就閉眼養養神吧,但是當睜開眼后,猛然意識到自己失去意識至少有五分鐘。為了驅趕睡意,她又站起來走走,同時對圖沙的蛇皮袋產生了興趣,因為剛才看見圖沙在折磨衛兵的時候,想從裏面拿出什麼東西來。興趣歸興趣,私自動圖沙的東西是不可能的,所以歌洛卡又站在一個能遠望的位置,希望冷風和讓月亮照得發白的曠野能使她提起神來。
他們朝南側走,那食人魔的屍體就像遭到旅人遺忘的巨大包裹一般在月光下孤立著。
在他脖子往旁邊斜,又要用右手持著瓶子澆淋傷口的時候,歌洛卡來到他身邊,握住了瓶頸的另一端。
「歌洛卡小姐,那你可要眼睛睜大啊。要是再出剛才那樣的事,叫醒我怕也來不及了。」
每次食人魔的棍棒在地面上留下一個碩大的坑,歌洛卡都會阻止自己去想象,如果那打在人的腦袋上會怎麼樣。每次圖沙揮出一刀,她同樣要阻止自己想象,那利刃劃過人的脖子會是什麼光景。她不能助威,不能尖叫,不能逃跑,什麼都不能做——只是看著。當戰鬥結束后,她方才從心裏提上來準備對圖沙說出的種種問題又沉陷了下去:她的確是更了解他了,但那顯然不是一片她可以安心置身於其中的平原。「你是誰」這個問題已經沒必要去問。
圖沙一說完,就側身躺在了地上。歌洛卡起身到數碼外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看著圖沙的背脊。過了一會兒,hetubook.com.com她聽見他在打鼾了。
圖沙仍然在喘著氣。這是他和食人魔的戰鬥歷史中受傷最重的一次。在他剛以斷牙的稱號揚名的時候,同時對付兩個這樣的敵人也綽綽有餘,但是年歲漸長和長期的隱居生活挫鈍了他的身體。在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來:離開家鄉已經很久,很久了。多年前剛來到外面世界的他,曾對著家鄉的方向發誓:要在五年以內讓自己的族群名揚天下。但是,多少個五年過去了?雖然研究工作也有不少進展,但他仍不敢說能預見得到成果的那一天,而就在這時候,一個陌生人偷走了他的全部積累,就像高原的風捲走一粒灰塵般輕易。
「不用了,看不出攻擊性。他們應該是來找我的。不過歌洛卡小姐,你這個放哨水準,還不如老老實實睡到天亮啊。」
「也對。」圖沙抓了抓下巴。「那先走遠一點再說。」
「別的食人魔看見屍體了不會追過來吧?」
「我打算現在睡覺。而且,今天也不能生火。你也要睡下的話,可不能保證你的安全。」
他還想起了那名窮追不捨要找他分個高下的獸人。在他看來那是一種極荒謬可笑的念頭,因為獸人竟然要純粹為了賭命而賭命——沒有對神靈的敬畏,沒有對先祖的尊重,沒有報答家鄉的抱負,完全的個人行為。但現在,身後躺著食人魔的屍體,拷問失敗的俘虜逃走了,圖沙發覺自己和那名獸人陷入了同樣的境地:衰老而疲勞。時間已經不多了。既然連那名愚蠢的獸人都能做到拼上最後的時間,那他覺得自己也沒理由休息太久。
「追蹤敵人為和-圖-書同伴報仇?食人魔沒這麼崇高的愛好,歌洛卡小姐。估計和那傢伙同住一洞的室友,已經在跳舞慶祝不會再有人去偷他藏起來的肉乾了。」
「我會一直睜開眼睛的。盡量不打盹。」
「現在恐怕不行,那人也看見我了。在那樣的情況下,他肯定覺得我和你是一夥的吧。」
即便當圖沙朝歌洛卡走來的時候,她心裏還是沒有任何恐懼的。她想問圖沙,他到底是誰。那名曾經逼迫她搬離白房子的富商的突然消失,這麼長旅途都沒有遭到一次猛獸的襲擊,是否都是他的功勞。如果僅僅是為了感謝圖沙,那麼他把自己救出火場一個理由就夠了,但她現在真正想要做的是了解他。
「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
圖沙沒有說什麼,鬆開手,把身體稍微坐正。歌洛卡自行從他的包里掏出醫療用品,他也沒說話。事實上在歌洛卡給他清洗傷口,縫針,上藥,包紮的整個過程中,兩人都沉默著。
「你?你不睡覺?」
歌洛卡站起來,在四周踱了一會兒步,看看遠方夜幕中的群山,又坐回石頭上。
圖沙回過頭來看她。「你該去避難谷地了。不要再和我行動。」
歌洛卡簡短的話就像飄在兩片平靜水域之間的浮標——隨之而來的仍然是沉默。她在猜測圖沙在想些什麼。他是不是也有問題想問,比如「你為什麼要折回來」。她在心裏模仿他的聲音對自己說:「你現在是不是開始害怕我了,歌洛卡小姐。」更有可能的是他什麼也沒有想。
再也自然不過的對話,彷彿他們只是在旅途中央經歷了一場面對食人魔的危機,而那扇現實的門從未www.hetubook.com.com打開過。歌洛卡能滿足於這狀態。巨魔殺人並不荒謬;如果她大叫大嚷地逼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那才是荒謬。他們倆從種族開始就註定是有所不同的,而所謂朋友——假設這是形容他們倆關係的最方便的詞——就是能互相包容差異性,並且在差異性之外建立融洽共存聯繫的人。至少歌洛卡覺得沒必要發生什麼變化;她希望圖沙也不打算引發出什麼變化來。
「我就坐在附近,要是有什麼意外馬上就叫醒你。」
歌洛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雙掌交疊搭著膝蓋,不發一言。圖沙則蹲在不遠處,試著抬抬左手,但肩膀只往上提了半寸就不得不放下來。草地上有他滴落的汗水和血。食人魔血跡斑斑的屍體在十余碼外躺著,像堆積在屠宰房角落的骨肉廢料。那名衛兵逃走了,留下一截自斷在地面的手掌。這就是從歌洛卡折回道別開始,事物經歷一連串變化后靜止的一刻:野蠻,低沉,殘破不堪,臭不可聞的。
「我知道自己喜歡睡覺,不過偶爾熬一次夜總是沒問題的吧。」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不遠處正有四名騎兵在接近,並且近得已經能看見領頭一人馬匹的顏色。歌洛卡立刻轉過身,卻發現圖沙已經站起來了。
「歌洛卡小姐,」圖沙在半分鐘后開口了,「我該離開這兒了。那名跑掉的衛兵會帶人來的。」
在包上最後一塊繃帶后,歌洛卡說:「好了。」
「這很容易解決,」歌洛卡也坐在地上,「今晚我守夜。」
「剛才不是說了,現在我又不能迴避難谷地。」
「那就走吧。」
「那麼就拜託你了,歌洛卡小姐。明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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