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十八章 喬貞(三)

雷納醒了。
「雷納·馬維因。」
雷納說出了一個他從來沒有回想過的音節。沒有片刻的猶豫和停頓,如同每天太陽從靜謐的海平面升起,瀑布總是沖刷入同一汪深潭一般自然、合情合理。在說出口的一瞬間,他就對它產生了無比的熟悉感。比自己的雙手更熟悉。比燃起木柴的火焰更熟悉。比流浪者夢中的家鄉更熟悉。克瑞西達,水晶(crystal)的一個變體。克瑞西達。他感到意外,不是因為這名字本身,而是因為不明白為什麼遲至這一刻才回想起來。
他用左手按了按眼皮。氣息吹到手掌心的聲音變得很清晰,就像有一片枯朽的樹葉從手指尖飄落。有時候雷納覺得自己的手指只不過是樹枝,從一株不知名的古樹上艱難地生長出來,而這株古樹並非他的身體。他讓五指在眼前展開,握拳,展開,握拳,看著從虎口延伸至手掌根部的一條縫合線隨著肉體的推擠伸展而改變形狀。他忘記了這是作戰留下的傷,還是他們為了改變裏面的東西而切開的。
「你的名字叫什麼?」
「年齡?」
面對這樣的幻覺,他的兩名負責人有不同的處理辦法。勞倫斯會立刻給他注射一次藥物,這樣至少在十二個小時內不會再犯。而圖沙,大部分情況下只會讓他挺過去,語氣就像評價菜色一樣隨意。「過會就好,過會就好。好不了再說。」當然,前提是勞倫斯不在場監視。
雷納能記起過往的很多事。他大致能勾勒出自己來激流堡之前的基本生活面貌,甚至記起了失去意識之前是在東瘟疫,和自己說話的最後一個人叫喬貞,是七處的探員,他們之間有過衝突和協作。他試圖在記憶中給那名幻覺中的女人和圖書尋找確切的位置,但總是不太成功。有時候他覺得那是幾個不同女人的集合體。他試圖回憶她的臉,但每次的結果都會產生偏差。但最後,他還是在無意識間知道了她的名字。
牆上的鎖鏈、蛆蟲、血液都消失了。有人打開門,把雷納帶出去。「到時候了。」那些人說。眼前的走廊上曾經出現妻子的幻影,但現在只是他熟悉的地下過道。穿過它之後,他們來到了一處露天場地內,四周是高牆和衛兵。頭頂上照下來強烈的陽光,耳邊響著海浪聲。現在,雷納已經熟悉這一切了。而在他剛剛恢復意識的時候,他曾以為天空、海水這些東西,永遠不會再展現在自己眼前,而退化為永恆的謎團。
鐵柵另一側的勞倫斯似乎對這個多餘的說明感到不快。他低頭看看手裡的資料,翻過兩頁,顯露出明確的不耐煩;他沒有繼續發問,便離開了。
如果幻覺總是離奇可怖的話,那倒好辦得多,因為雷納可以立刻發覺,隨後儘力忽略。反而是那些並不可怕的幻覺對他產生了更複雜的影響。有一次他在吃東西,看見一隻蜘蛛從盤子側面爬出來。他伸手去撥開它,但卻什麼都沒碰到。蜘蛛穿過它的手,在牆角消失。另一天晚上,他突然醒來,看見房屋盡頭的門打開了。門的後面是一條長廊,月光透過天窗投射下來。在走廊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手裡似乎在擺弄著什麼小東西。雷納直起身,剛剛要踏向那條長廊,沉重的鐵門又重新出現在他眼前,彷彿把那些影像在一瞬間封進了棺柩。雷納明白所見之物是不正常的,但是卻沒法忽略。
「閉嘴。我那麼友善地請你來,是讓你解決問題,不是縱容你這樣和*圖*書侮辱我的。」
高牆之外是……就是「外面」而已。雷納不知道自己身處於哪片土地,他相信自己在失去意識前也沒有來過這裏。
「克瑞西達。」
「我結過婚。」
「可是……以往的個體都沒有體現出這麼強烈的反應。」
雷納右側一個高台上坐著勞倫斯。圖沙不在場。有時候雷納覺得,圖沙比自己受到的行動限制還要嚴格。在勞倫斯身邊,是加林王子。雷納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只知道雖然他並非自己的「醫生」,但是卻常常觀察他。加林會在柵欄外盯著,一邊啃咬拇指邊緣,一邊喃喃自語。「你不能辜負我,絕對不能。」雷納曾聽見他這麼說,但是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雷納仍然不能說了解自己是誰。他也不知道勞倫斯和圖沙對他做了什麼。所有痛苦的醫學過程都挺過來了,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經歷這些。當他握緊劍的時候,城牆上的衛兵都舉起了弓,雷納因為這景象而厭煩,因為他實際上並沒有逃跑的意願。暫時還沒有。從一個積極的角度來看,他在了解自己是誰之前,並不想逃到未知的世界里去;而從最實際的角度看,則是因為兩點:一,他離不開那些藥品。二,如果不能驅散折磨自己的幻覺,那麼至少可以通過揮劍減輕痛苦。這和過去的雷納·馬維因中校無關,和克瑞西達是誰無關,他現在只是不得不去殺而已。他需要它。他知道自己可能會誤殺幾個逃竄的囚犯,但不會有人指責他的。
在剛恢復意識不久的時候,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他陷入完全的未知,雖然記起了自己的名字和部分經歷,但那彷彿是屬於別人的回憶,遠遠不如鎖鏈、蛆蟲和鮮血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真實。所有難以忍受的幻覺從剛恢復視覺開始就存在了,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確認眼前這些東西都不存在。剛恢復聽覺不久,他聽到了勞倫斯和圖沙的一番對話,後來他才意識到這些話解釋了幻覺的原因。
沉默。
在場地中央有一隻食人魔,體型遠超大部分同族,二十多個身體強壯的囚犯環繞在旁,死死拉住束縛他的鐵索。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只要鐵索一鬆開,他當即會把那些囚犯一個個踏得粉碎。正因為食人魔的蠢笨,它們對屈辱完全沒有容忍度,更不用提這屈辱的施予者是渺小的人類。
「那自然因為他們都是——按你的話來說,廢品。感覺不到恐懼,是因為無法把現實事物和感情聯繫起來。對他們來說,看到一頭爬滿蛆的死豬和一個美麗女人都沒有什麼不同。那些廢品沒有這個。」幾下拍打胸口的聲音后,話語延續。「所以看見了幻覺又怎麼樣?無所謂。但是,『他』不一樣。你要做出完美的成品,至少不要在第一步就搞砸,不過恐怕我現在說出來已經晚了。」
雷納仍然不能確認幻覺中的女人就是克瑞西達。他記不起她的臉,想不起和她之間的事,並且承認他和這個名字實際上還是脫節的。除了對音節本身的歸屬感之外,他一無所知。他感覺不到從常識角度來說對妻子應產生的感情。他只能按邏輯推斷,他和她是相愛的,但這樣的推斷就像從湖面觀察底部的水藻,用眼睛看得很真切,但是把手探下去卻無法準確地碰觸到。唯一明確的回憶是,他曾經和克瑞西達通信。不是偶然一次,而是長期持續的過程。他假定克瑞西達,他的妻子,是愛他的。至少曾經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不會讓他更好受,但至少能讓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普通人,即便他明白自己的身體和失去意識之前已經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他沒法確認這些事物都真正發生過,因為它們似乎會反覆地在他大腦中糾纏著重演,就像一個個不斷以惡意纏著眠者的夢,意圖吸干他的腦漿,嚼碎他的骨頭。
「生父的名字?」
當看見有一群群的蜘蛛從食人魔背後爬到手臂上的時候,雷納按緊了面具。
「妻子叫什麼?」
「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你原來的職業?」
「勞倫斯,勞倫斯。你的前期處理真是一團糟。假死葯不完善,給個體的大腦留下了永久性的創傷。他們會反覆體驗瀕死幻覺。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不優先解決這個基礎問題?」
「軍官。少校……中校。中校。」
「她是我的妻子。」他補充說。
——還是兩年?雷納弄不清。他不知道自己確切是在什麼時候恢復意識的。他就像一個感嘆時光飛逝的成年人,對嬰幼兒時期缺乏記憶,始終觸摸不到「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模糊的分界線,只能拾掇起一些殘破的畫面碎片。然而,普通人腦中的碎片無論多麼散亂,無論是否代表著好奇心、溫暖和陽光,但它們毫無疑問都是指向生命初始喜悅的。雷納腦中的碎片則是另一回事:惡臭、腐敗、污血和絕望。他記得自己曾經漂浮在漿黃色的湖水裡,眼前是層層濃霧。他記得有人抬著他的身體,通過一條黑暗的走道,天頂上無數的蜘蛛彷彿要把它們的網織向永恆的盡頭。他記得帶著利刃的鎖鏈從自己胸前飛離,帶走的不僅僅是他的血和肉,還有他已經擁有的、希望擁有的、再也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行,和圖書行。問題,當然要解決的。但是你最好先自問一下,到底想要什麼樣的成品,然後再照著這個目標去做。」
「組建家庭了嗎?」
他的目光越過手指,看著五碼外的牆壁。一條黑色的鎖鏈從牆體上浮現,如同血管裸|露在皮膚外。隨後是第二條,第三條,以不同的角落排列著。鎖鏈和牆體交界的地方湧出白色的蛆,它們很快爬滿了鎖鏈,互相推擠著直到像一滴滴泥水一般掉落在牆腳,朝著雷納的方向蠕動。沒有一隻蛆蟲成功接近他;它們都在離原地一碼左右的地方消失了,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壕溝把它們吞噬。
「不知道……但他是布匹商人。」
對話到這兒終止了。剩下的是鐵鏈拽過地面和開、關門的雜音。
那是在勞倫斯引導的一次談話中——
雷納知道眼前的事物並不存在。鎖鏈只是牆壁上的裂紋,也可能是不知何時留下的血跡。蛆蟲只是潮濕的霉斑。如果他伸出手去,那麼手掌會穿過這些東西,碰到堅實的牆體。但他並不打算冒險去嘗試。
沉默。
有人把一對雙劍交給雷納。阻止食人魔的復讎,讓勞倫斯觀測,加林欣賞,就是他要做的事。這不是他第一次做,也不是最後一次。雖然對失去意識前的戰鬥經歷沒有印象,但他知道,過去的自己絕對沒有這樣的能力——而這很可能就是當初會在東瘟疫失去意識的原因。
雷納很想知道圖沙是什麼人。在任何情況下,這名巨魔都戴著枷鎖,鎖鏈下面拖著沉重的鐵塊。注射這類小活不用說,有時候他甚至要帶著這些負擔使用手術刀。雖然從種族方面來看,雷納對巨魔不太了解,但圖沙的行為完全不是種族差異性可以涵括的。他想象不到有人可以忍受這種壓力和屈辱,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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