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克瑞西達躺在雷納懷裡,但是不敢看他的臉。她生怕發現自己所做的事成效並不大。而且還有一個事實讓她心神不寧:雷納不能像過去一樣在結束后撫摸她的長發。當然,這不是他的錯,但克瑞西達就是沒辦法不在意這點。
克瑞西達沒有因為從雷納那兒聽來自己的名字就欣喜若狂。喬貞的提醒一直駐留在她大腦里:雷納缺乏關於你的完整記憶。他很可能還難以真正理解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雖然他有著了解它們的衝動。現在,喬貞這些話的可信度已經毫無疑問。過去的雷納不可能粗魯且遲鈍地想揭開她的頭巾,他在念出她名字的時候用的是試探的語氣,更不用提那一個強迫性的很難稱得上是笑容的表情。但是,克瑞西達同樣不想因為這些挫折就消沉——她是來幫助他的。幫助他,並且幫助自己。至少剛才雷納回應了她的擁抱,她從中吸收了足夠的希望和勇氣來讓自己繼續。
克瑞西達抽身出來,望著他說:「你能笑一笑嗎?」
話音落下之後,彷彿是要示範一樣,她笑了。也許這示範的確是必要的,因為雷納清楚麻木,恐慌,憤怒,絕望的人都該是什麼表情——尤其是絕望——但是這眼睛稍微眯起,嘴角自然上翹的鬆弛神情,這幾年來從來沒有人對他展露過。到現在為止,她已經讓他重新體會到了生命中遺失已久的兩件重要東西——擁抱和笑容;所以,哪怕雷納還沒有從心理上和眼前的女人建立起聯繫來,他明白自己必須做一些順和她意願的事。他笑了,至於笑得怎樣和圖書,他不知道。她看過之後,擦擦眼淚,牽著他的手進屋。
「不,不要說這些。我想問的是關於我們倆之間的,具體的事。」
擁抱。雷納從未和另一個人有過這類接觸——在重新蘇醒之後。身處於處刑場上,他偶爾和死刑犯有近距離的身體碰觸,但那是一種抵抗,處處透露出互相的厭惡和反感,而不是接受和依靠。她的身體很溫暖。雷納並不熟悉這樣的溫和的暖意,他熟悉的只有在烈日底下蒸發的汗水,和猛然噴濺到自己手上的灼熱血液。也許這就是生為人的感覺,和她之間沒有距離,也沒有戒心。雷納感覺自己應當用擁抱來回應她,但是當他的手輕輕接觸到她的身體,她就抱得更緊了,以至於雷納再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還有一件事。我在戰場上,弄丟了戒指。我們的婚戒。當時喬貞在場,他看見了。他說我把婚戒帶到戰場上是第一個錯誤,要去拾回它是第二個錯誤,因為當時附近還有敵人。第二個錯誤是不可原諒的,我就是因為它才死過了一次。」
雷納照她說的做了,同時把另一隻手探向別處。接下來,她沒有再說話。在此刻,她對貼著自己的男人沒有任何陌生感。她回憶起過去兩人做這件事的所有場合、時間,把當下融入到那全部的回憶中去,讓它顯得不那麼特殊。她要消除七年之後重逢那讓人畏縮的重大意義,讓此時發生的事成為愛人之間的平常。從他們在她獨居小木屋裡的第一次,到他赴前線之前極為情緒化的一夜,再到現在和*圖*書,她都是以同樣的方式為他所擁有。
「你能記起的可真是少。」她說。「還想不想多回憶一些?」
「我們之間有通信。很多次。」
喬貞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克瑞西達。克瑞西達不打算因為這一點而責怪喬貞,因為她寧願從雷納這兒聽到。這不是一個好的回憶,但她終於知道了最初是什麼事讓她的丈夫再也無法往家裡寄信。
克瑞西達猜測自己能問出的大概也就只有這麼多了。而這最後一件事,雷納還借用了喬貞的描述。也許他只是偽稱自己還記得,以此來讓她高興一些。對克瑞西達來說,這樣還不夠,遠遠不夠——十年的相伴變成了兩三個斷續的句子。克瑞西達希望她能和雷納一同回到過往的家,在那最熟悉的場所里,她會利用一切事物來幫助他回憶。他喜歡吃的菜,她的小木雕,他們共有的空間和時間。這是一種美好的聯想,因為她深知離開了激流堡,並不等於就能回家。她甚至無法預測以後她還有多少和他見面的機會。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她必須用所有可能的辦法來協助他回憶——沒有任何人或者事物能協助她達成這一點,強求雷納去回憶也沒有益處,她能依靠的只有自身。
「是的,很多封信。那是你在前線的時候,我還留在家裡。還有沒有別的?」
「我能記起的只有這麼多。」
她跨過他的腰部跪在床上,替他解去衣服。在這個過程里,雷納一直看著她,胸膛開始起伏,這讓她終於感受到了一些不含雜質的喜悅。但是當除下他的上衣后,克瑞西達忍不住
和圖書皺起眉頭,雙手懸停。在雷納的心臟附近,有著她所見過的最可怕的疤痕。雷納注意到了她的反應,抬起下巴去看自己的傷疤,但是克瑞西達俯下身,和他接吻。她沒有立刻在這個闊別七年的吻里投入太多感情,哪怕在接觸到他嘴唇的一瞬間,她整個人突然有一種快要崩潰的感覺,比剛才見到他那一刻時的衝擊更強烈。她想毫無節制地哭出來,想讓兩人隔絕了七年的呼吸在這個吻里交融在一起,想不停地訴說自己有多想他——目前為止還沒有機會說這句話——但她最終還是控制住了。
她皺著眉頭,眼中閃爍著不安定的光芒,身子往後縮,快要貼著白色的牆,而臉龐也是蒼白的。白色。她的姿態,就像經受著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記憶里有她的位置。白色。雪,雪的顏色。她在發抖。寒冷和不安。因為……是在雪地里。她的手很瘦。朝她伸出手,希望她會握緊。我和她在雪地里。她的雙腳深深地陷入那片白色。也許是什麼都沒有了,但是我們也自由了。不是頭巾,而是黑色的……長發。飄落在上的雪花遮掩不了它們真正的顏色。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兒。找到我們都喜歡的地方,就留下來。雪地里,她握住我的手。這裏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除了。除了你。
「雷納,關於我,你還記得多少?」
「我幫你。來。」
克瑞西達抬起身子,脫掉自己的衣裙。在猶豫一會兒之後,她又取下了頭巾。「雷納,」她說,「我要你記起來。現在你看見的一切,都是你的。」她握住和圖書
他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吻它,好嗎。要不然,吻另一邊,或者你想要的任何地方。雷納,我要你記起我是誰,記起和我在一起是什麼感覺。我也要記起那些感覺。」
「你是我的妻子……」
雷納之所以伸出手,是因為他覺得和眼前這女人相襯的,不應該是一塊毫無光澤的頭巾。他像流離數年之後重返故宅的旅行者,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事物是否還能和記憶中的影像重合,哪怕他從未真正回憶起克瑞西達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面容。她為什麼不讓我揭開頭巾?她在害怕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些問題沒有困擾雷納多久,因為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五官和神情上。她的眼睛,鼻樑,嘴唇,他把它們一一置入到模糊的記憶中去。對於這次會面雷納本沒有期盼或者計劃過什麼,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開始這樣做。如果舊的記憶中沒有她,那就構想出新的記憶來取代。這不是編造或者欺騙,而只是重構。唯一不能置入到記憶中的,是那塊頭巾。必須有些別的什麼來取代它。
她拉著他的手,來到床邊。
「雷納,雷納。我想你。我愛你。那些人……那些人都對你做了些什麼?我真想殺了他們。所有讓你變成這樣的人都該死。求求你,快想起我吧……為什麼,為什麼這件事一定要發生?我什麼都沒做錯。我只是在等你回家,等了三年,然後事情就變成這樣了。為什麼非得是我們來經歷……」
「克瑞西達,」雷納說,「你是克瑞西達。」
他聽見她的呼吸再次停頓了。淚水開始充盈她的和-圖-書
眼眶。它們並非單純表示喜悅或者悲傷,而僅僅是為了七年之後的這一刻而存在。她緊抿嘴唇,點了點頭,兩次。第二次比第一次要稍微慢一些。隨後,她右手揪住他的衣領,整個人貼上去,把額頭靠在他的脖頸旁邊,才重新開始呼吸。她鬆開拉著衣服的右手,和左手一起緊緊抱住了他,按著他的背脊。她也許說了些什麼,但雷納沒聽清。這樣的反應超過了雷納的預期,他只是想確認一下記憶,但是卻沒想到她會就這樣投身過來。
雷納並沒有馬上照做,而當他躺下去的時候,動作很僵硬,彷彿是要盡量把身體擠進窄小的戰壕里。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把手放平,或者該不該屈膝,而對於脖子下有枕頭這件事也顯得很彆扭。克瑞西達笑了笑,她能想象出這幾年來他都睡在什麼地方。在躺下幾秒鐘后,雷納還是想把上半身撐起來,但是克瑞西達輕輕地按下他的肩,說:「就這樣。這樣很好。」
當身體終於平靜下來之後,克瑞西達突然感到一種劇烈的恐慌——在所能做的努力都做過之後,她一直避免的崩潰終於來臨了,就像頑強地挺過了暴風雨的脆弱樹枝,卻在烏雲完全散去的那一刻突然斷裂。她趴在他的胸膛上不停地哭,腳趾頭使勁掐住床單。
「再想想。再想想。」
「我想讓你為我躺下。」她說。
「對,對。還有呢?還能不能記起別的?」
「我看見你在雪地里。我們……有一場爭吵。」
「我應該這麼做。可是……」
一定有,她對自己說。
雷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陷入了複雜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