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三十五章 喬貞(二十)

「如果這一次見面發生了,克瑞西達必然會表現得十分情緒化。這不奇怪,但是我會儘力要求她冷靜,我相信她也能為顧全大局而自我控制一些。但是你不一樣,雷納。你充滿了不穩定的要素。任何人都沒法預知你看見過去的妻子會發生什麼反應——按照勞倫斯的計劃,你不應該去見任何一個過去的親人,他完全沒有對這類事情可能給你造成的影響做過研究。至於我,我熟悉過去的你,知道那和現在的你有多大分別,所以也不能把這事簡單地看作安排老朋友和妻子見面。讓我問你一些實際的問題:首先,你到現在仍然認為非常有必要見她?」
他看見一隻蜘蛛從門縫爬了進來,跌落在地面上。
「那麼,假如在見她的時候幻覺發作,到時候你會怎麼辦?」
她最後深呼吸一次,右手抬起,準備敲門。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在她身側引起了一小陣風。她看見了他的臉。
喬貞剛轉身離開,又停了下來。「我原來的打算是當你們見面的時候,要有第三方在場。半分鐘前我才改變了這個主意,哪怕我還是覺得這樣做風險太大。就像我剛才說的,你才是不穩定的一方,所以如果你在會面中發覺自己精神狀態不適合繼續,就立刻讓她離開。這一點,我也會先警告她。明白了嗎?」
如果沒有這扇門在,他們已經面對面了。雷納想象著門外的女人這麼些年來,到底打開又閉上了多少扇門,才終於來到離他只有一步的距離。他的妻子。她的呼吸聲。他應當立刻親手把隔離著兩人的最後一扇門打開以迎接才對。開門,雷納。你真是讓我覺得羞恥hetubook.com.com,失敗的東西。上百雙眼睛盯著,你倒開始發起善心來了。她是不是女人和你無關。她有沒有懷孕和你無關。讓你殺誰,你就得殺,我花了這麼多心力不是為了讓你變成一個沒用的凡人。我的臉面讓你丟盡了。喬貞說希望我成為一個人。勞倫斯說成為人沒有意義,而且讓他丟臉。我不相信他。雷納用右手按了按自己的臉。今天沒有戴面具。
後來,喬貞把雷納帶出了鐵屋子,告訴他可以離開激流堡了。在那一刻,雷納體會的不一定是喜悅,而是釋放感。每次在處刑場上,他的視線越過高牆所看見的開闊外界,終將不再是只有視覺意義的東西。他有機會了解自己在死去之前,走過什麼樣的路途,經歷過什麼樣的日夜。雖然喬貞沒有明說,但雷納知道自己暫時還不會有完全的自由。不過在當下,他對這個概念還沒有多大興趣。
就在這時候,雷納聽見了腳步聲,從西邊的走廊盡頭慢慢來到小屋的門前。是一個女人,步伐很輕,軟鞋底,不是衛兵。當離屋門三步左右距離的時候,腳步有一段稍長時間的停頓,讓這步伐主人的呼吸聲顯露出來。她在這短暫的停步中總共有九次呼吸,越來越急促,第五次深深的吸氣後有兩秒左右的靜止,然後緩緩地平復下來,直至腳步聲繼續。雷納對人類呼吸聲的變化很敏感,在處刑場上他聆聽、了解著那些死刑犯在各種境況下的呼吸變化:明知徒勞卻還要撿起武器反擊之前,或者是僵直地蜷縮在後方看著同伴一個個倒下,或者是了解到自己在下一秒即將死去之時。www.hetubook.com.com而現在雷納所聽到的,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呼吸模式。雖然同樣有著急迫和焦慮感,但和戰場上的呼吸有一個關鍵的不同——雷納沒有從中找到絕望。他幾乎能看到這樣一副景象:一個女人慢慢走過來,眼睛不是望著走廊的前方,而是離她越來越近的房門。在離門還有一小截距離的時候,緊張感讓她不得不停下了;她垂下眼睛,也許會把一隻手放在胸口,目的不是為了使緊張平復,而是堅定決心。現在,她站在那扇門之前了。
「我做這件事不僅是為了你。雖然沒法預見後果會怎麼樣,但最低限度,你要小心不要傷害她。並不是指精神上的——這方面不可能避免。我會盡我所能讓你更接近過去的自己,但是你也要證明自己有這個能力。假如克瑞西達在這次會面中出了什麼意外,我只能重新考慮這整件事。」
「為什麼必須先問我?」
雷納明白,這句話不是提醒,不是警告,而是命令。喬貞要考慮的不僅僅是他一個。雷納現在還很難有意識地去考慮別人——他連自己都沒法把握。在處刑場上對殺死孕婦表現出的遲疑,雖然導致他受傷,但未必不是一件積極的事。他知道自己有必要學會認識到其他人的存在。
現在她害怕的是雷納會認不出自己。她儘力從雷納的眼神中搜索任何暗示,而所發現的東西讓她開始心神不寧。她無法歸納那是什麼——也許是一種困惑的審視。他的眼睛中有著神采,但遠遠稱不上讓人愉快或者振奮。為什麼你不笑,雷納。我記憶中的你幾乎總是帶著笑臉。我通過回憶這些笑容來撐過尋和_圖_書找你的日子。這是我唯一的要求。只要你還能認出我,就一定會笑的,我們一起生活的十年裡都是這樣。
接下來,克瑞西達發現雷納表露出了失望。這讓她心情更加矛盾,因為也許正是這失望,證明了雷納還記得她。
「那好,我相信你能做到。無論如何,你們倆遲早會見面,所以如果一定要發生在當前的話,我希望你已經準備好了。我現在就去告訴克瑞西達,然後給你們安排時間和地點。」
「我想……有的。雖然現在這個想法不是那麼強烈,但是第一次和你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我的確有非見到她不可的感覺。」
「明白了。謝謝。」
克瑞西達沒有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笑容。她看見的是雷納伸出手來,探向她的頭巾——自從剪掉了頭髮,她就再也沒把它取下來——「不行!」她說著,身子猛地朝後一撤,用雙手按住它。她稍微平靜了的心再次劇烈跳動起來,但這一次不是因為期盼,而是毫無理由的恐慌。她痛恨自己心裏竟然浮起了這樣的感情。
她就是克瑞西達,雷納想。她曾經只是黑夜中的幻影,一個讓他懷念但是卻說不出理由的名字,而現在她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正在不遠處的棕紅色木門外呼吸、停留著。她是他過去的妻子,對曾經的他無比了解的人。
勞倫斯不停的叫喚引起了衛兵的擔心,他們對雷納說:「這是加林王子和喬貞大人共同下的命令。我們是奉命而來。」哪怕沒有這句話,雷納也是不會去幫助勞倫斯的。他不知道勞倫斯為什麼覺得他會上去幹掉那些衛兵,砸壞枷鎖。雷納明白,一個人在求助的時候通常會顯露出www.hetubook.com.com懇切和略有不安的眼神,但是勞倫斯當時的神色更接近雷納在處刑場上面對的死刑犯。因為叫嚷得太厲害,衛兵不得不在他嘴裏塞了布條。
雷納坐在椅子上,等一個人來。
椅子,桌子,床,緊閉的窗戶,牆壁上的裂縫,角落裡無名昆蟲蛻下的殼。這是房間里所僅有的東西。但是,這已經足以把它和洞穴區分開來。雷納知道自己過去幾年來度過日日夜夜的鐵房子,就僅僅是一個洞穴而已,在那兒只有滯重的空氣和幻覺中的鐵鏈和他相伴——連動物能夠儲存食物的巢穴都不如。他看看窗外,遠處有別的房屋和塔樓,它們以他不熟悉的方式堆積在一起,彷彿還將無限延續下去,把視線的盡頭遠遠地拋在後面。他想象如果現在打開窗戶躍到屋外,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是否就能最終穿過這些石頭和木料集合體,到外面的世界去。激流堡的外面。但是他暫時不會這麼做,因為喬貞讓他暫時等待。
克瑞西達根本不需要將眼前的男人和記憶中的景象相核對。就好像多年以前,她在為歸家的他開門的時候,那種遠在見到對方面孔之前就已經滿溢腦中的熟悉感。溪流不需要地圖來確認自己是不是將要匯入大海。飛鳥不需要指南針來引導自己歸巢。眼前的人就是雷納。不能說他的外貌沒有絲毫改變——但是,七年。他們有七年沒見面。克瑞西達當然不會奢望自己的丈夫會在七年後沒有一絲改變,但是他還是他,毫無疑問。
「有一件事你必須好好考慮一下。」喬貞說。「你說過想見克瑞西達。現在,我可以安排你見她。這是一件只能秘密進行的事情,因為加林m.hetubook•com•com不希望見到它發生。我準備把你們倆都帶出激流堡,但這不等於你們有必要立刻碰面。關鍵在你,雷納。我必須先徵求你的意見,再去問克瑞西達。」
「我會儘力讓它不影響我。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我同樣也看見了一些東西。但是我想我克制住了。」
衛兵來抓捕勞倫斯的時候,雷納也在場。——你!你!快來幫幫我!勞倫斯一邊抗拒著衛兵給他戴上枷鎖的行動,一邊對不遠處的雷納喊著。我不是叛徒,我贈給你們的王子那麼多無價的東西,你們怎敢用這個詞來侮辱我……
雷納站起來,走到門前。打開門,讓她進來,應當就這麼簡單才對。但是門外的呼吸聲又一次發生了變化——更為克制,微弱。一定是她也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知道他正站在門后了。也許她需要更多的心理準備,雷納想。但這也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問題。喬貞最後的命令突然出現在雷納的大腦里:不要傷害她。而唯一保證這件事不會發生的辦法,只能是不把門打開。
克瑞西達知道雷納就在門后。在這一刻,她突然討厭起喬貞來,雖然她明知這樣不對。喬貞對她強調了那麼多要謹慎,要小心,可能會發生的意外,她實在不希望把這麼多東西釘在腦子裡。她是要和丈夫見面,不是出席什麼舉手投足都要仔細經營的社交場合——她希望無論結果如何,一切都應當發生得自然。大局,計劃,她受夠了這些東西。喬貞是她最重要的施恩者,但她實在是忍不住要在心裏抱怨他幾句。和雷納重逢,無論是簡單的狂喜還是無望的崩潰,她都會全心全意地接受,這不是什麼理性的事先計劃可以產生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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