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四十六章 歌洛卡(七)

歌洛卡看著伊萊恩的眼睛,女孩兒低下頭。
「……她手上的傷就是這麼來的。」
「我問你一件事,」她說,「考慮到伊萊恩現在的情況,如果回到那個時候,你會選擇一直和她母親在一起嗎?」
歌洛卡親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在自己嘴唇落下的地方輕輕撫摸。「沒事。你會說這些是因為你心腸好。」
「不行。」她說。
伊萊恩含了一下嘴唇。「對不起。昨天我不該說那些話。」
「早……早上好。」歌洛卡揉揉眼睛。過了兩秒鐘,她急忙把毯子拉起來,遮住自己的身體。她望向埃林躺過的地方,那兒沒有人。
埃林看著歌洛卡。「你知道我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噢。」聽埃林說完,歌洛卡看了看自己擱在毯子上面的雙手。
「不過你得找個比那家旅店更好的地方,聽見了嗎?」
「當然想。你還能說出些什麼來?」
「我可以給你畫一張畫嗎?」
「好吧,雖然最後一句話有點耳熟,不過算你過關了。」
「我……那兩家醫院離這兒都太遠了。我才剛剛上班一個星期而已。如果說只是住在你這裏……我不太希望那樣。」
「他有沒有說過什麼時候回來?」
「放心,我有沒有這個機會還說不定。」
「打住。我警告你。」
「噢。」
「就是說你不會馬上走了。」
伊萊恩點了點頭,在床邊坐了一小會兒,又站起來。
「早上好。」女孩說。
伊萊恩跑出了屋,歌洛卡才想起來也許讓自己躺在埃林床上的樣子出現在一樓的牆壁上並不是好主意。不過,她仍然等不及想看伊萊恩把自己畫出來的樣子。希望她以後不會用「沒有靈魂」的理由來把這張還沒有畫出來的畫給撕掉。
「你要留在這兒嗎?」
「對,你m.hetubook.com.com有什麼事嗎?爸爸有沒有給你做早餐?」
「好吧,看在伊萊恩的份上。」她捶了一下他的左腰。「給我說說伊萊恩的畫。我看到有一張近期的畫里有喬貞。那是他吧?」
「你爸爸呢?」
「你一說這個倒給我靈感了……」
「你怎麼能說沒有直接責任?伊萊恩是你和她的孩子。」
「你想聽真的東西?」
歌洛卡看著埃林,把左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搓了搓。「其實我有點驚訝。在看到伊萊恩的畫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不光是同事關係,但是還沒想到你這麼……告訴我,你們怎麼會成為朋友的?我看不出你們會有什麼共鳴的地方。」
「搬過來和我生活。」
「呼,」埃林假裝從額頭上抹走一把汗,「女人啊女人,總是能想出那些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的謎語。這個問題幾乎和『你看上我什麼』一樣難。」
「好吧。」
「伊萊恩,你……」
「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作為爬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人,他太年輕了,而且正好在適合拚命工作的年齡段。這就表明在他老得做不動之前,會在這泥坑裡陷得太久。不過……我也不太確定自己都說了些什麼。我沒有對別人談過這些事。你說得對,這些話是挺傻的。不說了。」
「可是我想聽。」她抓住他的手掌,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好吧,歌洛卡,這是你今天晚上唯一一次稱讚我,卻是因為我幫助了喬貞。你傷了我的心。」
「她一定還記得她母親的。她大概只是拿不出勇氣和你談。」
「你可別把我剛才的話告訴他。」
短暫的沉默。歌洛卡總覺得女孩兒還有什麼話要說。
「歌洛卡,你讓我一晚上坦白太多事情了。也許可以留一些東西www.hetubook.com.com下次再說。我看咱們不如睡覺吧。」
歌洛卡的呼吸暫時停住了。就像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她從埃林的眼睛里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曾經讓她困擾的大腦深處的鳴響並沒有出現。她的背脊有一部分袒露在外,窗戶縫隙漏進來的風把一絲寒意從她的頸椎一直送到背部中央。她多少預感到他會這麼說,但當耳朵切實聽到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
「當然可以。」
「可能吧。也許某一天我會忍不住問她。畢竟關於她母親陪伴著她的那段日子,我也是一無所知。我有時候想,這孩子性格突然變成這樣,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開始慢慢理解過去的事情了。她會想,『我媽媽死了,因為我爸不作為,而他現在還一直對我保持沉默』。這孩子很聰明,她越是聰明,我就越覺得她會暗地裡責備我。雖然我對她母親經歷的事沒有直接責任,但是……」
「我懂了。」
「你在說些什麼傻話?你們倆都才三十多歲。有什麼晚不晚的。」
「我吃過了。」
「少來。這一套可能會對你在隨便哪個酒吧里遇見的女人起作用,但是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現在……我也沒有多少機會從私人角度和他見面。」
「我接受你的道歉。沒事了。」歌洛卡摸了摸伊萊恩的頭髮。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
歌洛卡沒有回答,整個人縮進厚毯子里。偏偏在這時候她才感覺到了寒冷。窗外已經在下雪了。她起先想在雪粒拍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和他的心跳聲之間找出相應的節奏,但腦子裡很快模糊成一團。她睡著了,思維和落雪一同消融在堅厚而又沉穩的大地上。
「不要又想笑著糊弄我。」
「現在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知道hetubook.com.com自己看見的是什麼。一切都很清楚。我知道你說出來的哪些話是真的,有分量的東西。假的騙不了我。」
「病院?原來是病院嗎?那麼那女人是……」
「這孩子在找到我之前根本談不上一點自由。所以我覺得該讓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十三歲,也快遇上很多需要她來做決定的事情了。還有她母親的事,我不知道她還記得多少,反正她從來沒有和我談過。我是說,她小時候還常常畫她母親,還非常高興地拿出來給人看,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奇怪。你只見過他執行任務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所以……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是覺得應該在他面前提一下,就說歌洛卡問你近況怎麼樣。隨便說說,就當是小小的回報,讓他知道這世界上又少了一個人恨他。相信我,他在這個職位,正在恨他或者打算恨他的人成百上千。我不會說成,喬貞!歌洛卡半夜做夢的時候喊你的名字!之類的。沒問題吧?」
「我可不覺得這十三年你會有非常大的改變。至少在五年前,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和現在也沒多大分別。」
「我還不知道他是這樣的。」
他停了一會兒,把手放下來。「可是已經晚了,歌洛卡。我該早點想到這些事。現在我和他不是可以自由說話的人。我沒法開口跟他說,你能不能把那個長一副死人臉的保鏢支開,好讓我們能說點真正的人話?我已經幫不了他了。」
「也許等他親眼見到再說吧。」
「……為什麼?」
「也許他知道你這麼說會很高興。他救出來的人原來並不恨他,天大的好消息。」
「好吧。不過你打算不打算把我們之間的事也告訴他?」
歌洛卡把腦袋轉向另一邊,沉默了一會兒。她知道埃和_圖_書林的故事里還有很多斷層和不詳細的地方。他只說當時他和伊萊恩的母親分開了,但並沒有提具體原因。在母女兩人遭到什麼人利用和虐待的問題上,他也含糊其辭。歌洛卡能理解埃林選擇性的敘述,而且她也不是真的想詳細了解埃林和伊萊恩母親的過去,但無論埃林在這個問題上對她是否足夠坦白,她都會感到些微不快——出於不同的原因。
「他去工作了。」
「睡覺吧。」
「從他去激流堡之前就是了。而現在……他更進了一步。你知道,百姓們會常常談論,然後想象自己這輩子能不能見上一面。像這一類人,他們只能和處於同一位置上的人保持交流,他們的家人除外。但喬貞沒有家人。而我顯然也不在能夠和他保持時常交流的位置。所以,你知道問題所在了。」
「如果明天我在審訊犯人的時候睡著了,那就是你的錯。」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繼續說。「我還真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我肯定沒有一開始就把他看成是朋友。實話跟你說,我最初還不是非常——這麼說吧,沒有把他作為一個真正的同事來尊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知道他這人看上去不惹眼。但是後來時間長了,我不得不暗自承認,好吧,這傢伙這方面挺厲害,那方面又比我優秀。最初在一塊兒工作的那幾年,他幫助了我很多。一個榜樣,我可以用這個詞。但他又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榜樣,因為他的個人生活一團糟。我也遇過很多倒霉的事,他比我還倒霉一百倍。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就想,作為一個我尊重的人,你不該活得這麼難看才對。我有一種看不下去的感覺,就想幫助他。到底我是因為關心才想幫助他,還是因為先幫助了才慢慢培養出關心來,已經弄不明白和圖書了。很奇怪的思維過程,不是嗎?總之,我到今天還認為這不是他應得的生活。我真想這樣,」他握緊拳頭砸向空氣,「這樣給他一拳,跟他說老友,別再擺這副臭臉了,我們去找點樂子。你喜歡什麼?打獵?釣魚?都不會的話,我可以教你。除了抓殺人犯你也可以找別的理由出門,這個道理很難懂嗎?」
「歌洛卡,當年我二十一歲。已經是用得上大腦的成年人,我知道,但今年我三十四歲。讓我用現在的頭腦去揣測十三年前的行為,顯然是不公平的。」
「留一小會吧。我還要去別的地方。」
「我也不是真的想打探他什麼。我大概是……有點……有點想他吧。」
「好的。我那天就已經說過了會去找。」
「抱歉。」
「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
「來了,來了。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這話題會帶來這樣的反應。」
「在這兒等等。我去拿素描本。」
「是嗎?五年前我在一個地下賭場里遇見一個女人,她當時就很吃這一套。」
「你說病院里的那張?」
「怎麼,他現在是你們的大官了?」
第二天早上,她在睡夢中感到有人碰自己的肩膀,不自覺地翻身起來。眼前的人是一隻腿跪在床單上的伊萊恩。
「說起這個么。」埃林撇了一下嘴巴。「我知道看見他守著一個女人會引起你的好奇心。但是這不是一件應該經常談論的事。至少喬貞希望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
「真的嗎?歌洛卡,我不信。五年的區別是,你從給了我一巴掌,到現在光著身子和我聊天。按照這樣的變化幅度,如果是十三年前,你大概會朝我的鼻子來一腳。而假若再往前追溯十三年,你可能就成了那個總是把我從鞦韆上面推下來的隔壁屠夫的女兒。所以只有現在才重要,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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