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退。」衛兵說。
——動作很輕,水面沒有泛起一點波紋。隨後姑娘抬起帶著汗珠的額頭,微笑,彷彿是要急著告訴某個身邊的人水足夠清涼,就像預料的一樣。她的眼神偶然和數碼之外的鮑西婭對上了;於是向內抿起的嘴唇便取代了笑容。她站直身子,略微低下頭。
他們的目的地並不遠:運河中央人工島上的治安局監獄。它的歷史比城內最大的監獄更久遠。很多人認為在這兒建造監獄是愚蠢的,因為在暴風要塞和大教堂的高處都可以望見它,這是很煞風景的一件事。當然也有人抱著相反的想法。我們的城市包容一切,我們的左眼能看見高貴,至福和酒宴,右眼就可以瞧著下賤,鐐銬和枯萎。
獄卒似乎不知道她的名字意味著什麼。他打量了她一會兒。「走,」他這麼說。
老人只是直盯著她。他的雙眼渾濁。
登船,渡河,上岸。抬頭看著監獄兩側塔樓的時候,鮑西婭抹了抹額上的汗珠。這是因為健康陽光的照射而排出,並沒有什麼好討厭hetubook.com.com的。要是在希利蘇斯,每一滴溢出的汗液都像一滴血。它們會染紅腳下的沙。
「你們給她吃什麼?」老人說。「你們給她睡哪裡?」
一個八十來歲的駝背老人靠近了。鮑西婭身後的其中一名衛兵走上前來,攔住他。
七一五牢房到了。鮑西婭站定了,左手撫上鐵柵,又立刻放下。牢房裡沒有窗,走廊上的光對她看清楚裏面的情況也沒有什麼幫助。
他們到了目的地所在的那一層。現在,這一層只關押一個犯人。獄卒給鮑西婭指了指方向;她朝七一五牢房走去。在通道的入口,三排成對站立的衛兵移開交叉在一起的戰斧。
半分鐘后,登記者對到來的獄卒說:「帶鮑西婭小姐到七一四……七一五號牢房。」他再次翻開登記簿,看了看又合上。「七一五。」
「我們還是別走大路吧。」鮑西婭身後的另一名衛兵說。
過了一會兒,因為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這八年之後的聲音,鮑西婭只好再說了一次。
兩名衛兵並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什麼合適的應答詞句,也不需要。其中一人簡短地對她點了點頭之後,他們就返身走向大門。在缺乏陽光的獄牆裡,他們金色的肩甲泛出一點兒淡藍。
「那麼,多謝兩位了。」在引路的獄卒趕來之前,鮑西婭就對兩名衛兵這麼說。
「你們兩位請在此留步,」他對鮑西婭的衛兵說,「這是這裏的規矩。我安排人帶她進去。」
兩名衛兵互相看了看,只能遵從。他們都是大教堂衛隊的資深聖騎士,但這個不用上戰場的職位從來沒有給他們帶來過什麼發言權。
她想,在八年前,這些人大都不會關心本尼迪塔斯的教女是不是叫鮑西婭·維斯蘭佐;而現在,他們會很樂意在這短暫的注視中裁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會很樂意對著朋友說「相比八年前,她如何如何」,哪怕他們此前從未見過她。
所有監獄,哪怕是剛剛建成從未使用過的,也會充溢著一種特殊的氣息;在它面前,血腥和腐臭都是次要的。在這座歷史久遠的監獄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面,這氣息更是揮之不散。鮑西婭小時候曾經從書上讀過,一些暴風城開國之初最著名的囚犯都曾關押在這一層,這曾經給當時的她帶來恐懼以及探訪神秘的期望;但現在,她完全顧不上這些孩童的念想。她加快了腳步。腳底有奇怪的刺痛。
「噢,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這兒的犯人都很老實……我是說行為良好。他們之中有一大半都是肯定會得到減刑的。再說,這位小姐要去的樓層安靜得很。」
「後退。」疑慮著老人也許是聾子的衛兵又說。
「不關你的事。」衛兵用劍鞘推擠老人。
他並沒有太堅持自己的控訴。在衛兵推了第二下之後,老人就往後連退好幾步,站住了,只有眼睛仍然望著這邊。
在來自四周的這些細微的談話聲中,鮑西婭偶然能聽見這幾個詞:叛徒、棄教者、假貨。她知道自己的聽覺比八年前敏銳得多。這很好,這能供給她所需要的力量。
「喬貞,」她說。
「能保證安全嗎?」衛兵說。
七一五號牢房在最上層和圖書,鮑西婭隨著獄卒登上盤曲的石梯。這確實是一座很安靜的監獄,鮑西婭耳朵中最大的噪音源自獄卒腰間不斷晃蕩的鑰匙串。鑰匙串用松垂的細繩掛著,於是鮑西婭開始想象如果奪走鑰匙——這很簡單——然後去放走盡量多的犯人,那該是很有趣的一件事。當然,她不覺得自己是做這件事的合適人選,但她知道誰是。
「她不能住在聖光大教堂里,」老人說,「她不能住……」
這是一種不自覺的迴避,是鮑西婭如今再也熟悉不過的東西。廣場上超過半數的人都會有類似的反應,而那些還不知她來歷的人遲早也會如此。站得稍遠一些,或者在她側面、背後方向的人,則可以安然且不停歇地用目光打量她。
「進去吧,鮑西婭小姐。」衛兵說。
「不行。」鮑西婭說著,沒有回頭。「太花時間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鮑西婭走下聖光大教堂門前的台階。在她眼前,廣場的水池閃耀著白色的光;一個姑娘彎下腰,捏起裙子一角,用左手食指碰觸了一下水面。
她花了些力氣才辨出其中hetubook•com.com的人影。他似乎是有意坐在光線之外的地方。
登記處接待他們的人在整個置辦手續的過程中,只抬起頭看了鮑西婭一眼。他用執著筆的右手摳了摳眉毛,彷彿這樣能使自己顯得更專註。
八年前,當鮑西婭第一次在牢房裡過夜的時候,她以為這創傷會永遠在她大腦里紮根。實際上她當時甚至懷疑過自己是否能挺過那一夜而不發瘋。她只能靠著牆坐在草席上,承受著猛然間覆蓋皮膚的瘙癢,將悄悄爬到脖頸上的一隻小蟲誤認為隱藏在黑暗中的一把鐮刀,害怕它會輕易斬斷自己的金紅色長發;而隔壁牢屋的一點兒響動,都會給她帶來最壞的想象。但她現在已完全不能重新體會當時的驚恐,就像成人不會再去害怕幼時放在床邊的布偶。在加基森,她用夏爾這個名字伴隨著女獸人的腐屍在鐵籠中忍受飢餓和曝晒;在希利蘇斯,她用另一個名字承受了另一些東西。當她再次成為鮑西婭·維斯蘭佐之後,這個曾經接受大主教本尼迪塔斯祝福的名字就已經浸染了別的色澤。她不為此自豪,當然也不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