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起床頭邊的油燈,然後轉回身。淡黃色的光芒攀上她肩頭的髮絲。
「我知道。要我給你做點吃的嗎?」
我將來會有一個奇怪的妻子,她喜歡我用殺人故事哄她睡覺。
後來,未婚妻睡熟了,他還是沒睡著。他聽著屋外的細雨聲,雨水落進溝渠。縫隙里滿是污泥的鞋底踏進積水裡。有人好像在笑,又有人好像在哭。前天夜裡一架馬車軋死了隔壁大媽養著的一隻狗。她還有三隻狗,它們不停地吠。鞭打不能讓它們停下來。從監獄到戰場,鞭打不能讓任何聲音停下來。
「一個女人單身住在皇後區。」她抬頭看看天花板,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撥弄了兩下。「要是我的話……」
「我只是想,你的搭檔說不定是一個好心腸的人。」
「你的什麼?」
「前些日子,不是有一個女孩兒為他自殺么?你和我說過的。」
「我是工作……」他又說。
「記得。他是那個薩爾瓦尼的……什麼來著。」
不管怎麼說,丁尼生已經還算安穩地和他合作了兩年。在私人生活方面,他自然還是對潘索尼亞毫無實際了解,但很快就徹底弄明白了搭檔為什麼能獲得引人注目的成績。他擅長控制罪犯,讓他們給他提供所需要的東西;他在審訊的時候常常會動用丁尼生從沒見過的折磨方式,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上的。這兩點和治安局的工作習慣格格不入,因為這個機構最早的一批成員是皇家侍衛,有著相應的禮數和傳統,哪怕它們在彷彿持續無盡的難民潮中已經變得淡薄,但丁尼生完全不認為已經到了必須像潘索尼亞這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行事的程度。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影響潘索尼亞,似乎也不可能動搖某些上層重用這個人的決心。他只能在不影響任務的前提下,盡量迴避搭檔的行事辦法。
「我不想回憶這件事。」
「不了。在局裡吃過。」
「這可真奇怪啊……又一個自殺的……」她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
「我倒希望是。因為這樣的話情況就簡單多了,我也不用這麼晚才回家。但是聯繫到阿蕾塔過去的身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在說,皇後區那塊地兒本來就是發生什麼也不奇怪的。」
「真過分。」
「你一開口就和我說出她的名字。聽起來你和她好像很熟似的。」
「……我偶然的情報提供者。好啦,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他開的頭。我一向是反對利用犯罪分子的,但這關係到收拾薩爾瓦尼,上頭也很重視,所以讓我一定配合潘索尼亞的計劃。你想得沒錯,我是在擔心阿蕾塔的死和我——和我們有關。我寧願那是單純的殉情。這就是為什麼我花了大半天時間四處打探,到處尋找那些知道阿蕾塔生活細節的人,這也就是為什麼已經快半夜了但是我們倆還沒睡覺。就算你不困的話我也困了。」
「再怎麼說她也是曾經落到我手裡三次的詐騙犯。」
「沒有其他人在她身邊嗎?」
兩個月之前,潘索尼亞的情人——丁尼生不知道這個詞彙是否合適——投河自殺。在事件的最初,那隻不過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從河裡打撈上來的屍體,但是衛兵注意到了她從hetubook.com.com右肩延伸至手肘的文身:潘索尼亞·肖爾的全名和別的裝飾性圖案交織在一起——丁尼生隱約記得其中有一個眼眶噴出煙霧的骷髏。上頭的人介入,潘索尼亞承認女子是他的情人,承認她提到過自殺,於是調查便終結了。沒人對自殺這個結論有過什麼懷疑,因為他們都知道如果潘索尼亞要殺一個人,絕不可能把對方推下河就完事,更何況死者的手臂上還留著那樣的文身。據說他付錢收斂了屍體,但沒人知道是否有葬禮,而墳墓又在哪兒。如果不是有這麼一件事,很多同僚都無法想象潘索尼亞竟然會讓別人在生活中靠近他。
「那倒也談不上,只是……」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還是不要說的好。你繼續睡吧。」
「你期待那樣的人做出什麼呢?他沒有立刻處理她,已經是很讓人震驚的一件事了。」
「你這都想到哪兒去了?你為什麼突然幫他說話?」
「薩爾瓦尼弟弟的妻子。當然,自從三個月前她男人死了之後,薩爾瓦尼就把她逐出了家族。」
但今晚,至少在睡不著的這一刻,丁尼生的擔憂完全讓匕首之外的東西佔據了。他心想以後得避免未婚妻和潘索尼亞單獨見面才行。很英俊,很神秘……我真希望我也能這麼簡單地看問題。可是我覺得自己明明也挺英俊的啊。
丁尼生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他沒有點燈,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進入卧室,脫掉衣服,在床的右邊躺下,用大半張臉壓著枕頭。半分鐘后,他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地推了推他的腰,就翻過身。他的未婚妻用和*圖*書右手肘撐起身子看著他。
丁尼生常常懷疑潘索尼亞·肖爾也具有類似的身份,但沒有去確認過。在兩人成為搭檔之前,潘索尼亞已經在治安局裡幹了五年,並且依靠一連串的顯眼成就贏得了聲名;丁尼生此前雖然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從沒有見過面。做事幹練,不留情面,這是關於潘索尼亞最普遍的評價。然而當丁尼生得知自己將要和他成為搭檔的時候,最先想到的還是這個說法:沒人夠格,並且夠膽和潘索尼亞合作。這一點並不是因為他會主動置身險境,而是來自於他常常不遵守治安局規定的壞名聲。傳聞他執行任務到現在,至少在對方未主動襲擊的情況下殺死了一百個未經審判的疑犯。和他一起干,要麼做出成績來,要麼毀了自己的事業,似乎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我不知道。我只是說說。難道你希望他是一個壞人嗎?」
「這麼說的話,你們其實也不知道那個投河的女人到底和潘索尼亞是什麼關係吧?」
「總之,我接到報告之後,趕到現場,發現她上弔了。但情況不僅是這樣。」
在他小時候,暴風城和今天不一樣。當時它還只是暴風要塞,主要居民是原籍北方那些人類王國的貴族和軍人。一場接一場的大戰爆發之後,南下的難民聚居在這兒,把它從要塞變成了一座城市。皇後區是目前暴風城外圍最貧困、治安最差的一個區,薩爾瓦尼的幫派在那兒是龍頭。至少在十六歲以前,丁尼生都堅定地認為所有移民都是敵人,或者至少也是應當嚴加管理的二等公民。但是自從十八歲分配到管理皇後區的治安局和-圖-書分部工作之後,他漸漸地感覺到這兒不是所謂的前線,而只是很多曾經喪失生存希望的人擁擠在一起的地方。如今,他的未婚妻就是洛丹倫難民。她幾乎從來不說她隨家人南下時所經歷的事情。
「行了,我知道你現在腦袋裡一定有些稀奇古怪的理論,但潘索尼亞和阿蕾塔的死不可能有關係。她的行程我還算是清楚的,再怎麼說她也是我的……」
「當然去了。他比我先到,不過還算尊重我,沒有在我到場之前動手。」
「她的手腕上有很深的傷痕。看起來是割腕自殺失敗之後,才選擇上弔的。在房間的一面牆上,有一排用血寫成的字。『我永遠是你的』。」
「反正已經醒來了,一下子也睡不著。就陪我說說話吧。」
「什麼?」
「她為什麼要自殺?」
丁尼生並不打算坦白長久以來阿蕾塔一直是他和潘索尼亞的線人。可是假若未婚妻繼續挖掘,他沒辦法保證自己不說漏嘴。當發現她顯露出了一種充滿玩鬧意味的懷疑眼神的時候,他說:「喂,不管她留在牆上的那句話指的是誰,都……」
丁尼生盯著床單上的紅色斑點,揉了揉鼻子。他常常後悔自己對未婚妻透露了太多工作上的事情,但總是改不掉這個毛病。
「就我所知,她一個人住那間屋子。」
「殉情?是殉情吧?是吧?」
「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他也沒做錯什麼。瞞著另一半私自去弄文身是很不尊重對方的……」
丁尼生明白這樣的談話沒法繼續下去,於是轉過身去,不再做聲。他的未婚妻曾經見過潘索尼亞一面,當時她的評論是「很英俊,還很神秘」。也
https://m.hetubook.com.com許這兩點就是足以改換一個女人觀察角度的奇妙鏡片。以後還是不要讓她再碰上他……或者任何一個有能力害得女人自殺的男人。
「喂,丁尼生。我覺得有些奇怪。」
「好心腸?這個結論是怎麼來的?」
「先別急,」丁尼生不希望未婚妻從這個細節里挖掘出什麼浪漫的成分,「我們不知道那血是不是她的。如果是的話……」
如果說真正讓丁尼生不安的,那就是潘索尼亞的武器。治安局調查官按傳統是配長劍的,也有人帶槍,像丁尼生自己就是一個。但潘索尼亞只用匕首。這是只有刺客或者盜賊才喜歡用的東西——這一點讓人們對他的過去充滿懷疑。
「碰上什麼大案子了?」
「我還以為可以不把你吵醒的。」他說。
「好吧。」丁尼生坐起來。「今天早上我接到報告,聽說阿蕾塔自殺了。你記得這個名字嗎?」
「是啊。傷腦筋。」
「沒人願意花時間去弄清楚那女人的來歷。」
「不,我不希望。但我是這麼想的。那個女人也許是腦袋不對勁,狂熱迷戀這麼一個怪人,還去私自弄了那樣的文身。潘索尼亞知道之後——他當然不喜歡這樣的事,決定甩掉她。女人受不了想不開,撲通一下,就這樣。」
看見未婚妻用擔憂中混合著期待的眼神望著自己,丁尼生突然有些後悔。接下來,他非得提起那件事不可了。
「也可能是她本身有些什麼毛病也說不定。也許你的搭檔是受害者。」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沒說是你。我只是聯想到……你的搭檔今天也去了現場么?」
「你好像特別累。」
「哇。」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