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這些人離遠之後,他現出身,繼續往裡走,最終來到了一扇棕色的門前。門只是掩著;他知道她在裏面,就打開了門。
潘索尼亞的注意力也集中在了舞台上。從幕後走上前來的是一個女人;直到走到台中央之前,她一直低著頭。這裏並不是應該向觀眾們揮手以博得反應的地方,但她懂得適度地微笑。她抬起眼睛的時候,台下某處響起了尖銳而短促的口哨聲。僅有一聲而已,彷彿這聲口哨意識到自己在這兒不能太過招搖,便自行藏匿了。
潘索尼亞拿出兩枚銀幣,小個子接過去之後,仍然用彆扭的笑容望著他。他又拿出了兩枚。
「我記得,當然記得,可是這樣下去,我姐姐就要不行了。我只有她一個親人。看在我今天告訴您挺大一個消息的份上,您就幫幫忙吧。」
潘索尼亞看著希爾貝絲的眼睛。雖然此刻那灰藍色的眼瞳中充滿了恐懼,但從中仍然能窺見她方才唱的那些歌謠,窺見那些歌詞誕生的土地。
「你沒有!你當然沒有!可你給了她那麼多希望,又把她像垃圾一樣拋棄。我怎麼勸她都勸不住。你這混帳……你這畜生。」她拿起粉盒,把它砸在潘索尼亞的胸口上。「出去。出去啊。滾。」
「我會讓父親……懲罰你……」
小個子拿著銀幣起身離開。過了沒多久,潘索尼亞也離開了座位。
潘索尼亞伸出左手,按住她的嘴。他的手掌很大,幾乎把她的整個下頜都給遮住了。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酒店老闆的聲音。和-圖-書
潘索尼亞坐在這家地下酒店大廳的後排,等待下一位表演者登上舞台。煙霧繚繞在昏黃的光線中,慢慢升騰向天花板;它們出自暴風城內禁售的煙草,它們從客人們皸裂的嘴唇中逃竄。在不遠處,一個人把最後的籌碼用兩隻手指慢慢推出去,眼前的一切在他窄小的視線內逐漸消融。有人群聚在房間中央的圓桌,以地位分明的方式安排座位,為首的人在酒水的刺|激下,愈加深信只有他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二層過道上有一排小房間,其中一扇門打開了,一個口鼻流血的男人摔倒出來,他以四肢著地的方式找到樓梯。一名侍女在接過小費的時候盡量讓自己笑得不那麼彆扭,因為她知道眼前的客人向來更習慣掠奪而不是給予。這是皇後區的居民通常沒有膽量跨入的地方。
「什麼時候的消息?」
他在酒店外的一條窄小過道里追上了小個子。「我會把錢寄到你家裡。」說完之後,他將匕首刺進對方的心臟。這兒很黑,他沒看見那臨死的表情。即便不處理屍體也沒什麼,誰也不會追究一個白天要飯,夜裡賭錢和喝酒的人為什麼會死在皇後區的小巷裡。潘索尼亞避開溢出的血,打算搜出那四枚銀幣;但是他很快改變了主意。他抹乾凈匕首上的血液,然後往回走。
希爾貝絲想甩開抓住自己的手,但沒有成功。她無法和眼前的人對抗,這一點在她認出這個男人的時候就預料到了。讓他人自行終結生命,遠比親手和圖書殺人需要更龐大、更有腐蝕性的力量。潘索尼亞右手拔出匕首,按在她的臉頰上。刀鋒側面陷進皮膚。脆弱的,脆弱的,脆弱的皮膚。生命的第一道防線。作為生活在皇後區的人,她能嗅出那匕首沾染過多少鮮血。
「我上周已經給了你錢了。你記得我們的協定。」
「閉嘴。」
「你就是希爾貝絲?」他把門鎖上。
「我是。」雖然不情願,女歌手也只能承認。在舞台上她使用的是假名。「你怎麼知道……」
回到酒店之後,女歌手的表演已經結束了。現在站在台上的是一個小丑和一頭體型很小的豬。「今天,我和我心愛的美人終於結婚了。」他一邊說,一邊趴著將紅色的緞帶系在豬耳朵上。「小美人,你愛我嗎?有多愛?」豬嚎叫了兩聲。「啊,大家都聽聽,她說她就像愛驢尾巴一樣的愛我!」
「對她的事情我很遺憾。我並沒有讓她去死。」
潘索尼亞知道小個子的意思。「皇后」是多年前在這街區最著名的妓|女,兩個幫派為了爭奪對她的控制權而結仇。在互相消磨的戰爭之後,兩方決定和解;為表示誠意,他們把「皇后」毀容之後活埋了。同樣也是犯罪者奇特道德的一部分。
現在的皇後區,正是因這事件而得名的。如同給孩子取名,這個名字表示希望你誠實勇敢,這個是一生幸福,這個是美貌愉快,而這個是讓所有人記得在你肚子里掩埋著無辜者的屍體。
「這兒不安全呀。我聽說薩爾瓦尼急著要您的m.hetubook.com.com人頭。他出一百五十個金幣。」
「……少爺,那個女人太無禮了。她怎麼敢拒絕您的禮物。再說了,您本來就不該到這樣有損身份的地方來……」
「謝謝,謝謝,謝謝。您待我真是太好了。那您繼續在這兒好好欣賞,我得回家。」
「還有沒有聽說什麼別的?」
「肖爾大哥,我姐姐又病了。一大早老咳嗽,吐血。」過了一會兒,小個子扯了扯自己的衣領說。「您看看這,紅紅的一片,就是我扶著她的時候,她吐在上面的。我非得帶她去看病不可,但是又沒錢。」
潘索尼亞看了看對方,便繼續注視著女歌手。
這個人是必須死的。潘索尼亞和線人打交道的第一個原則就是不接受勒索,甚至不能容忍一丁點勒索的跡象,哪怕這個線人再有價值也是一樣。一百五十個金幣的懸賞令甚至可能不是真的,但無論消息真假,死者已經在試圖利用這說法。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阿蕾塔……阿蕾塔就是你害死的。她明明什麼都沒做錯,你為什麼要那樣對她。她什麼都跟我說了。她太可憐了,經歷過那麼多糟糕的事,卻又……」
大廳左側,幾名衣著完全和這兒不搭調的人佔據了兩張桌子。他們儘力讓自己顯得平常,但是衣料的質地和精心打理的髮式不會撒謊。領頭的是一個看起來不滿二十歲的青年——其實倒不如說他是受著身邊人的保護。他非常瘦弱,背脊雖然挺直著,卻仍然像是一小沓偶然夾在椅子縫中的白紙。他在不斷和_圖_書流汗,身邊一個人在一分鐘內就掏出手帕給他擦了好幾次額頭。雖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伺候,但這仍不免使他厭煩。當舞台上所謂的司儀宣告出一個名字的時候,青年用左手背把服侍者的手帕推開,然後咬了咬自己的指甲。
「沒了。」
這首歌潘索尼亞也聽過,雖然在過去從來沒有人單為他而演唱。歌曲本身並不是他今天來到這兒的目的;他是為了那位女歌手而來的。不過,他倒是記得家裡曾有一個女僕天天哼這曲子,結果讓他那討厭所有音樂的父親給抽打了一頓。
「希爾貝絲,你在裏面喊什麼?出什麼事了?我不是說過不準鎖這道門嗎?給我打開。」
他一進屋,在鏡台前卸妝的女歌手立刻轉過身來。她的眼神中充滿警覺,並且用四肢體現出的鎮定掩飾了自己的惶恐。如果不是因為有面對闖入者迅速鎮定的能力,她也不可能有膽量站上那舞台。
「我有事想問你。」
雖然潘索尼亞打算說話,但希爾貝絲顯然有著更強烈的吐露想法的意願。她說個不停。
她開始唱歌。一首多年前曾在洛丹倫民間流傳的歌謠。唱那白色的鳥群和葉片飽滿的紫丁香。並非酒店裡每個人都受到吸引;但對於願意聽的人來說,她的聲音是值得他們暫時收斂起平日那些暴戾氣息的。犯罪者的奇特道德:他們心中也有最直接的感官刺|激無法填滿的部分,他們懂得僅僅為了這一部分而守規矩——就像暴風捲走了戰場上的一大片帳篷,卻偏偏錯過了高高直立的軍旗和*圖*書。
一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耳光,然後是連續的咳嗽。潘索尼亞能想象僅僅是這樣一個動作,就奪取了那瘦弱貴族少年用來站立的力氣。
「肖爾大哥,」四首曲子過去之後,一個矮小的男人拉來一張椅子,在潘索尼亞身邊坐下。「真沒想到您會來這裏。」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小個子繼續說。
潘索尼亞起身,從大廳外的過道走向酒店的後部。他看見正前方有幾個可辨認的人影接近,就躲藏在了樓梯的陰影里。那些人經過的時候,他聽見了談話聲。
「您也喜歡聽這女人唱歌?您是專門為她來的么?說實話,唱歌什麼的我倒不怎麼著迷,但在別的地方可看不到這樣的女人啊。那臉蛋,身子……想想就覺得可惜,如果她願意的話,早就成了皇後區的第二個『皇后』……當然啦,我不是咒她去死。」
「你……誰啊?」
「就最近。我今早聽說的。」他從桌面擺著的碟子抓了一把堅果放進嘴裏,嚼了幾口後繼續說。「您上次抄他倉庫那件事,真把他惹毛了。」
他注意到,那名並非洛丹倫後裔的瘦弱貴族青年是聽得最仔細的人。
雖然言辭上很勇敢,但是當潘索尼亞靠近的時候,希爾貝絲還是差點往後跌倒。「別過來。」她的背脊緊靠著桌子邊緣。「我要叫人……」
「等等,你……」希爾貝絲盯著對方的眼睛,右手四根指頭慢慢在桌面上蜷起。「我認識你。你是和阿蕾塔在一起的……沒錯,我記得你的樣子。你叫潘索尼亞,是吧?潘索尼亞·肖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