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十一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十一)

「他是一個管家,也喜歡做一些小玩具。在逃難的路上,他告訴我他把這首曲子編在了一個音樂盒裡……」
他來到弟弟的卧室。小他兩歲的弟弟因為發燒,並沒有參加演奏會,現在已經睡熟好一陣子了。既然我不是天才,那弟弟以後會怎麼樣呢?潘索尼亞很多次偷聽到父母的爭論:母親希望讓小兒子學習另一種弦樂器,但父親完全反對這樣的安排,他說肖爾家族曾經是戰場上的精英,無論如何也不能認同妻子組建家庭小樂隊的可笑期盼。
既然無需再拉小提琴,潘索尼亞的生活就讓這樣那樣的課程所填滿。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畢竟從一開始學琴也不是他的個人意願,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盡量好的完成父母——現在是父親——所安排的任務。他不再覺得天才這個詞會和自己扯上關係,他只是拼了命去做。
他們爬到小屋屋頂上,共同藏在一張深褐色的毯子下,花了幾乎一整夜的時間用彈弓擊打行人,偷看著敵人的反應而暗自發笑。但是出於男子漢的榮譽,他們不打女人和小孩。
從歷史書里,潘索尼亞大致了解了天才這個詞的含義。如果一個人做事很成功,其他人都願意為他效勞,願意在他死後給他寫書,這個人就是天才。但是方才觀眾里的大人物不喜歡他,那麼他又怎麼會像教師說的那樣,成為一個天才?
第二天早上,父親闖進小屋,把潘索尼亞拉出來,然後又回到屋裡,關上門。潘索尼亞突然聽見在街對面的一棟房子里傳來練習小提琴的聲音;這是他曾經熟悉的練習曲,他暗自琢磨著這位演奏者在哪兒出了錯。但哪怕是這樣做,也沒辦法阻止父親教鞭hetubook•com•com的抽打聲和弟弟的哭泣在他腦中逐漸放大,直到他難以忍受。不知為什麼,他只是站在那兒一直聽,沒有離開。人們都說雖然「聾子肖爾」脾氣壞,但他實在是一位模範父親,因為他傾盡全力投資大兒子的教育,而且從不打罵他。還能有什麼怨言呢?
史蒂文斯當然也有自己的家庭,他們住在郊外,而他每三個月有一次機會可以回去探親。這就是潘索尼亞對老管家私人生活的全部了解——多餘的了解。
弟弟的皮膚顏色很深,就像是讓他常用的那塊褐色毯子給染了色。他的袖子是挽起來的,前臂上有鞭打的痕迹。他身上永遠都有抹不去的汗漬味。潘索尼亞快不認識眼前的人了;弟弟就像父親不讓接觸的所有普通人家小孩子的集合體——喧鬧,頑固,不關心自身小天地之外的一切,但卻擁有連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誠實。
「只有這把鑰匙才能讓它響起來,」他遞出一把小鑰匙,繼續說。「這樣就算給爸爸看見了,他也不會知道它是做什麼的。」
「我……我爺爺教我的。」
「你爺爺叫什麼?」
弟弟的小屋和僕人們住的地方不遠,所以自從禁止進入大宅后,他常常到僕人那兒去玩。史蒂文斯有打造小玩具和工藝品的愛好,而弟弟很快就成為了他的學生。對於聾子肖爾來說,現在才發現小兒子的學習慾望已經太遲了,再說製造玩具實在不是擺得上檯面的愛好。
一隻蜘蛛爬到弟弟的睡床圍欄上。潘索尼亞把它捻死,然後趕忙去洗手。洗完手后,他在走廊上碰見已經為肖爾家族服務了五十年的老管家史蒂文斯。
潘索尼亞一https://m.hetubook.com.com直很感興趣史蒂文斯和弟弟會在小工房裡忙些什麼。他從來沒有得到去了解的機會。
「不,我是很認真的,我只是想提供一下別的觀點。在戰場上,士兵首先需要的是強健的身體,銳利的長劍,還是脆弱的小提琴弓?在決定國家重要政策的會議上,議員們需要的是豐富的法律知識,善於雄辯的語言能力,還是在鋼琴上隨意地奏出幾個音符?」
潘索尼亞從希爾貝絲眼中看到了恐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打算驚嚇她。
「你會把我的臉丟光的,」父親這麼說。
潘索尼亞把手抽回來。這個人總是把一切往好了講,他的話如何能作數。
她皺起眉頭,開始用略帶好奇的眼神看著他。
「敵人今天晚上會大舉進攻,」弟弟說,「我們一定要打退他們,維護肖爾家的榮譽。」
「恭喜您,夫人。我真誠地相信,您的兒子在音樂方面是一個天才。」
「我只是想知道,」他暫停了一會兒整理聲調,「我只是想知道,這首曲子你是從哪學來的。」
「少爺,您的手還是濕的。」他掏出手帕,給潘索尼亞擦手。「我得說,您的演出實在是精彩極了。」
他打開門,出了屋,快步離開。
晚餐比預料中早半個小時結束。老夫妻沒有聽潘索尼亞的演奏。
潘索尼亞拿著音樂盒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門。他把它放在桌面上,正要將鑰匙插|進匙孔,卻又站起來,再次去確認門有沒有鎖好。他回到桌子前,沒立刻坐下去,轉過身趴在地上,聽聽父親是在樓下的客廳里,還是已經在卧室休息了。第三次回到桌前的時候,他終於坐下了,並且隨手和圖書把床上的毯子扯過來,將自己的腦袋和音樂盒蒙在一起。
一個月後,他父母的婚姻結束了。母親想帶走潘索尼亞,但是沒有得到法庭的允許。後來,他聽說母親和那位小提琴教師一同到了外地去生活;而父親砸掉家裡的小提琴,把廢料扔進火堆,是發生在這個消息傳出來之前還是之後,潘索尼亞也沒有明確的記憶。不僅肖爾家的大宅子里從此再也沒有任何音樂的痕迹,父親甚至也沒辦法容忍其他人享受音樂,除了軍樂和國歌。他指責嘉年華上的民間曲調太不嚴肅,而年輕人舞會上流行的舞曲又太淫穢,寫信給官方或者發表文章要求取締這樣那樣的公眾音樂活動。人們暗地裡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聾子肖爾」,並且一致認為他完全是因為妻子跟音樂家跑掉才變成這樣。
「臭婊子,」父親站起來,「你撒什麼瘋?」
「音樂有太多的好處,我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一一指出。但我一向認為,它最重要的是可以擴展一個人的想象力,提高他的修養,以至於凈化他的靈魂。而且說到底,音樂是那麼美,讓我們不得不喜愛她,不是嗎?」
「就是說,音樂純粹只是為個人的自我滿足和享樂而存在了。那麼對於一整個國家的未來,音樂教育並不是什麼很有意義的東西。」
潘索尼亞回到自己的房間。掌聲似乎還環繞在他耳畔;這些聲音讓他興奮的同時,也有一點兒心煩。他學習小提琴一年半,而半個小時前,他在離自家不遠的小劇場里舉行了第一次演出。觀眾里有許多大人物,至少這是父母告訴他的。他不覺得自己的演奏趕上了練習時的水平,因為坐在觀眾席最前方的一個人讓他和*圖*書難以集中注意力。他一定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因為在演出開始前,所有人都爭著和他談話。在整場演奏會的過程中,他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在舞台上,只是不停地和身邊的女伴耳語,引起一些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笑聲。
一天晚上,弟弟把潘索尼亞帶到了自己的小屋裡。剛跨進屋,悶熱和臭氣就讓潘索尼亞感到不適,但他還是留了下來。
鑰匙插|進鎖孔。黑暗中的音符在他的大腦停泊。樂句簡單而純凈,他從未在別的地方聽到過。這一點兒也沒有讓他懷念練習小提琴的日子,因為這是弟弟和史蒂文斯獨為他而創作的。G小調是別人的。休止符是別人的。中慢板是別人的。而這,是只屬於他的。記住這譜子當然不困難,但是在後來的日子里,回憶這旋律並不能讓他找回絲毫當時的感覺,反而會讓他感到一陣煩悶。六歲的時候,他用心並且徒勞地為很多人表演;但那音樂盒是只屬於他,只為他而舉行的一場演出。
這一切似乎都很順利。沒有一件事能難倒他。父親認為那所稱不上有名的公立學校限制了兒子的發展,但是又難以負擔貴族學院的學費,便索性讓他留在家裡自學。
史蒂文斯走到潘索尼亞身邊,拉緊他的手說。「我們上樓去吧,少爺。」
至於潘索尼亞的弟弟,則是另外一回事。他幾乎學不進任何東西,就連集中注意力讀三分鐘的書也做不到。他在課本上塗畫,和窮人的孩子用小石子賭博,用鞭炮驚嚇家畜取樂。在六歲的時候,父親索性放棄了小兒子,把他趕到大宅外一間清空了的雜物間里去住。受驅逐的孩子一點也沒有表露出傷心,他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事,就像是沒有期限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露營,而且夜裡想溜出去也方便得多。
「潘索尼亞。」她說。
從晚宴一開始,母親的眼神就更多地盯在她的丈夫而不是潘索尼亞身上。她這麼做是有理由的。
十一歲生日的那天,在小工房外,弟弟將一個不起眼的音樂盒交給了潘索尼亞。
「閣下,」父親說,「您覺得音樂對一個人的成長有什麼作用?」
六歲的時候,潘索尼亞看見他的小提琴教師站在大門邊,對他的母親說。母親轉過頭來看著潘索尼亞,眼神中充滿自豪,隨後從衣帽架上取下小提琴教師的大衣,遞給他。他們站在原地交談了一會兒,然後一同走出門去。
「對了,親愛的。」校長的妻子對身邊的人說。「今天晚上神父不是可能會來訪嗎?也許我們該早點兒回去。」
「史蒂文斯。」
「不要告訴其他人我今天到過這兒。」一說完,他就走向房門。
在試圖預定下一次的見面時間,並且把客人送走之後,母親回到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了仍然坐在飯桌前的丈夫一個耳光。
「您這樣說,實在有些言過其實。個人的文化素養提高了,整個國家也……」
三個月以後,父母將一對老夫妻請到家裡享用晚宴。母親告訴潘索尼亞,來的人是洛丹倫最好的藝術學校的校長。「要是你爸爸做生意小心一些,也不用為這點學費發愁了。」在給兒子整理衣領的時候母親說,「總之,你一定要有禮貌。為校長大人演奏的時候,千萬不要緊張……」
「是史蒂文斯和我一塊兒做的,」他說。「生日快樂,哥哥。」
「我瘋?是誰瘋了?我不知道……你把這事都當成什麼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請來……」
這一次潘索尼亞沒有把手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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