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覺得味道怎麼樣,」在開始吃東西之後不久,希爾貝絲說。「我希望離開洛丹倫的時候大那麼幾歲,那樣的話我大概就能記住一些家鄉菜譜什麼的。做難民那幾年,大概把我的味覺完全破壞了。既然你一直住在內城……」
潘索尼亞仍然一句話不說。他不知該說什麼。
「行。」
「科昂公爵有個叫丕平的兒子,你知道吧?」
「那你有問出些什麼嗎?」
「可以說是希爾貝絲的幸運,丕平很迷戀她,常常去看她演出,甚至還要送給她鑽石項鏈。科昂知道了這件事,自然不放心兒子夜裡去皇後區,所以拜託我想想辦法。前些天我把她帶出了皇後區,然後去找科昂談。最後是他家裡的牧師海蘭提供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把她安排到教堂的合唱團。這樣做,她可以盡量留在安全的地方,而且就算丕平每天都去看她,也不怕會有流言傳出來。」
「誰?」
「教堂挺無聊的,」在把碟子擺上桌的時候,希爾貝絲說。「我想我大概可以去歌劇團試唱一下。」
潘索尼亞認為自己對薩爾瓦尼的組織正在分裂的判斷是正確的,也許正因為如此,這個頭目才需要以不尋常的方式示威。可以預見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罪案發生率會提高——足以觸動科昂的神經。替他解決兒子的問題,不等於得到他的信任。還是要儘快幹掉薩爾瓦尼才行。
「你竟然一點也不防備,就這樣把門打開。」
「行,我完全理解。既然牽扯到科昂,不用想也知道會是這樣。我這就去辦。」
一個沒有多少調查價值的普通女子,只是需要臨時保護一段時間,潘索尼亞希望這就是自己表現出來的對希爾貝絲的態度。只要生活穩定下來,那麼她也沒有理由對別人透露他和阿蕾塔的事情,因為這等於再次讓自己陷入麻煩。
「上次你讓我幫助調查的女歌手。她的真名叫https://m.hetubook.com.com希爾貝絲。」
他下意識地想要掐住她的脖子,就像過去無數次逼問他人一樣,但是手卻沒有動。
答案出來了。他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在害怕這個女人。她以酬謝作為理由,希望他共同享用一頓沒有任何利益訴求的飯菜。對此他沒有合理的應對方式,哪怕他明白普通人在這類場合只要順其自然就可以,不需要任何思考。希爾貝絲的行為,是要斷絕他慣常的思考,要把他變成普通人,要讓他在她身邊顯得自在。這二十年來他追求所有人都害怕的東西,所以其他人的追求,則讓他感到恐懼。
潘索尼亞完全可以安排自己的手下保護她,但是必須要在這件事上表示出對丁尼生的信任。雖然這不能絕對防止他產生疑心,但遠遠好過完全不讓他參与。如果說搭檔有什麼讓潘索尼亞滿意的地方,那就是哪怕觀念上有明顯的分歧,丁尼生向來都是盡量配合,避免惹出爭端。
這就是公開的後果——她會問你這類家常的問題。過去潘索尼亞和他的女人交流的時候,通常都是處於一種神秘而隱蔽的前提下,那些女人對在他面前說什麼話表現得非常謹慎。
「怎……怎麼了?」她身子靠著水槽往後挪了一下。
潘索尼亞並沒有進去的打算。他早先甚至也沒有敲門的打算。但他還是進了屋。
「在風波過去之前你老老實實這樣過著就可以,不要想那麼多。」
無論是朋友,同事還是情人——所有在自己身邊會顯得很自在的人——都是障礙。不能簡單地用匕首解決掉的障礙。至於親人,他已經不用再考慮這個概念了。殺了士兵,殺了老人,這樣簡單的生活不會再重複出現。
他敲了敲門,沒過幾秒鐘門就開了。站在門邊的希爾貝絲,臉上看不到一絲警覺。
潘索尼亞認得這旋律。曾經禁錮在音樂https://m•hetubook•com.com盒中,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旋律。
「這件事不要留下正式記錄。也不要告訴你的手下人他們在保護誰。」
雖然沒有明說,但潘索尼亞看得出來科昂除了避免兒子前往皇後區,顯然還是另有期盼。丕平對希爾貝絲的迷戀,顯然不僅僅因為她本人,同時也因為這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反叛方式:危險的皇後區,充滿非法交易的酒店,屬於另一個階層的女子,來自已經消失的國家的歌曲。如今這一切變成了光滑潔凈的教堂牆壁,靜心祈禱的觀眾,希爾貝絲換上遮蔽一切女性身體特徵的合唱團制服,她獨特的聲音也融合在千篇一律的聖詩之中。就算這不足以讓丕平逐漸失去興趣,最低限度他是不可能在一大群教堂工作人員的注視下到後台去送禮了。
「我想也是。所以,你不會吃不下去吧?如果你一句話不說的話,我會這麼覺得的。」
吃東西是人類滿足基本需求的脆弱時刻,這讓潘索尼亞很難和別人自然地共同進餐。在不得不這麼做的時候,他通常都有所準備,比如在同事面前盡量減弱用餐的享受意義,讓它退化成枯燥的補充燃料工作。而在他看上或者打算利用的女人面前,他懂得那所有的把戲:用眼神和語言將用餐變成漫長的調情。概括來說,共同進餐對他來說只存在兩種場合:社會需求以及慾望的前奏。他無法想象,每天和同一個女人坐在同一張桌子前,毫無保留地將自己作為人的基本弱點展現給她——婚姻的重要內容。人類享受食物的樣子是多麼可笑!盯著浮在菜湯麵上的油脂,吸吮手指頭,扭著脖子試圖咬下一塊韌性太強的肉,因為食物過熱而額頭出汗,舌頭撥弄夾在牙縫間的碎末——他不可能日復一日地將這副模樣暴露給同一個女人,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別人都爭著做這樣的事。
「你來了。」https://m•hetubook•com.com希爾貝絲說。
樂觀得以至愚蠢,或者單純的不知滿足,潘索尼亞沒心情去琢磨希爾貝絲屬於哪一類。她得到的只是暫時的保護。期限?到科昂的兒子對她失去興趣為止。他認定自己最大的錯誤就在於忽視了丕平的存在而和她發生接觸,因此等丕平的影響力不存在了,她也不再有任何威脅性。她此刻所擁有的東西都會在一瞬間消失。而且這是遲早的事。
「她對阿蕾塔和薩爾瓦尼家族之間關係的了解,並不比我們多。她只是一個自己討生活的歌手,偶然地和阿蕾塔成為了朋友而已。要不是這樣,她也活不到現在。」
「薩爾瓦尼在找她?你把她帶出來的時候遇上了什麼問題么?」
在刷盤子的希爾貝絲哼起了小調。她並不特別開心,只是暗地裡想能說服這個人留下來吃飯,算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潘索尼亞一句話不說就離開——很可能會如此——她也已經對結果足夠滿意了。這樣背對著他,也有利於消解屋子裡的些許尷尬。
如果再也不可能把希爾貝絲完全隱藏起來,那麼就將她的存在公開化,盡量杜絕會引起麻煩的懷疑。潘索尼亞先是建議科昂在內城區酒店給希爾貝絲找個演唱的工作,但科昂並不滿意,便找來海蘭並且徵求他的意見。在這之前,潘索尼亞還不知道科昂在宗教之外的事情也對海蘭如此信任。不管怎麼說,海蘭的確提供了目前來看最適當的辦法。
希爾貝絲對這句話沒有什麼反應。「嗯,」她左右張望了一下,右手蜷起來放在嘴唇下,小指碰了碰嘴角,然後望著潘索尼亞說,「既然你來了,留在這兒吃個飯怎麼樣。我還沒有好好謝過你。」
「呃,我也是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因為如果你很忙的話,肯定不會到我這兒來。你平常都是自己弄東西吃的嗎?」
「那麼……讓我派人到皇後區保護她?不是反對你m.hetubook.com•com,夥計,我實在覺得這是不必要的風險。」
也許現在希爾貝絲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他。或者說,他幻想希爾貝絲看見了這樣的他。上次發生這樣的情況是在幾乎二十年前,他和身邊的女人分食人肉。但那時候,他們確實只是求生存而已,所以潘索尼亞能容忍當時的醜態。但現在,太多事情改變了。暴露弱點是他首先應該避免的事情。他只想儘快遠離希爾貝絲,所以就這麼一次,就這麼一次,就忍過這麼一次……
「我知道。隨便說說。」
希爾貝絲知道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照做。她又哼了一下剛才的曲調,這次聲音要弱得多。
「就這些了。招待不周。如果你下次還有空的話……算了,我知道你不會答應。」吃完之後,希爾貝絲把碗碟端到水槽那兒,背對著潘索尼亞開始洗刷。
「我需要你抽調人手保護一個人。」潘索尼亞說。
「那再唱一次。」他說。
下午,潘索尼亞花了一些時間調查那天夜裡死在薩爾瓦尼手裡的稅官。他的家人已經以失蹤為由報案。潘索尼亞詢問了此人的妻子和女兒,並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她們擔心一家之主是不是讓馬車給撞了,或者酒醉摔到河裡,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已經作為黑幫炫耀勢力的祭品,在皇後區成了一攤爛肉。潘索尼亞自然不打算說出真相,說到底這起「失蹤」不是他負責的案子。如果其他人想挖掘線索,那就由他去。
「就留下來吧,」她說,「我很快就弄好。」
「什麼?」
屋子很小,是聖光信徒們捐資建設的慈善住宅,提供給為教堂工作但是又無力自行供養住處的人。通常這樣一間屋子會住二到四個人,但是在海蘭的關照下,希爾貝絲可以暫時獨居。
「沒這個必要。」
「沒什麼。」
「住在內城,和住在原有的暴風要塞範圍內是有很大區別的。」
「不。她現在已經不住在皇後區了。」
就這和-圖-書一次,潘索尼亞對自己說。把她帶到家裡過夜,給她安排新的工作和住所,再加上剛才那一句「我讓同事安排了人來保護你」——保持距離和適度的冷漠是精神上操控以及限制對方的關鍵,但這一連串太過積極的行為打破了他一直以來精通的模式。就這一次,然後斷絕和她的接觸——既然事情已經發展成這樣,潘索尼亞不打算讓麻煩進一步擴大。
「這當爸爸的真不容易。那她現在住在哪?」
丁尼生拍拍潘索尼亞的肩膀,回到了辦公室。
她放下盤子轉過身,卻意外地發現他站在她旁邊,離得很近。
潘索尼亞走到丁尼生的旁邊,用手指關節敲敲辦公桌。辦公室有另外四名調查官共用,這個動作表示他有話要單獨談。丁尼生站起來,兩人來到外面的走廊上。
「行。我明白了。」丁尼生低頭看看紙條,然後說。「幫這個忙是應該的,畢竟一開始是我拜託你去找她。沒辦法啊,潘索尼亞,和女人有關的事情,還是你在行。那麼……」
「誰把這個教給你的?」
「應該還沒有多少人知道我住在這兒吧。」她右手按著門邊,想了想,往後退了一步。「噢,進來吧。」
「噢!噢。告訴我怎麼了。」
「當然,當然知道。我撞見他好幾次。可憐的小子,上馬都得要人扶。」
「你剛才唱的。你剛才唱的那曲子。快告訴我。」
「我讓同事安排了人來保護你。你在這兒可以放心。」
「這是地址。」潘索尼亞將一張小紙條遞給丁尼生。「我想讓你做的,不是監視,也不是嚴密保護,只要確保薩爾瓦尼的人近期不會找到她就行。時間長了,他們對她會失去興趣。」
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他走過了希爾貝絲新住處的門前。丁尼生的手下似乎還沒有到附近來。
「她短暫消失了幾天,是因為薩爾瓦尼的人在酒店出沒。自從阿蕾塔死了之後,她一直都很害怕。」
「怎麼?說詳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