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霍爾的聲音。他剛剛從洞口上來。他將巴薩利奧的劍遞出。鮑西婭抬頭看看他,接過劍,擱在身邊兩塊岩石的夾縫裡。拉霍爾沒有離開,她朝著地面閉上眼睛,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來到了一處岩壁的下方,周圍沒有其他人。鮑西婭朝來時的方向回望了一下;從這裏看不見巴薩利奧了。
「我當然不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還在我面前逞了一整天的英雄,現在這樣像什麼樣子。」
「二十五年以前的事了,當然那時候我還不在這裏,你可以選擇不相信我說的話。」
「對希利蘇斯最老牌的雇傭兵說這句話,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辦不到。」
「你應該還記得,我說過留在希利蘇斯的土生子有兩種。一種是暮光教徒扔掉的,另一種是雇傭兵扔掉的。生下巴薩利奧的女人也是雇傭兵,但她沒有扔下他。她在這裏把他養到三歲,然後打算兩人一起到別的地方去。他們跟上了離開希利蘇斯的隊伍,半途遭到其拉蟲襲擊。知道這些也該夠了吧?」
「不管怎麼樣,他得救了。接下來快三年,他都沒有說一句話。今天應該是從那之後,他第一次看見這些玩意。我能告訴你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別再躲躲藏藏了行不行。你想保護他,這有多明顯,但連在我面前承認一下都做不到。你才是不像男人。」
鮑西婭坐在地上,看了看遠處擺放死者的場地。不能說都是屍體,因為有一些只是難以辨認的斷裂部分。這些殘肢碎肉將堆積起來就地燒掉。在希利蘇斯,棄置或者直接埋下屍體是個忌諱,因為這等於是餵養其拉蟲。在這裏沒有所謂的下葬,而和_圖_書
將屍體運到希利蘇斯以外的地方處理也是不現實的。相對於在沙漠中化成灰,能夠回到要塞的焚化爐是一種優待——獨自享用火葬,要好過和不知屬於誰的肉皮一同在火焰中消失。現在仍然留在蟲巢中的士兵,多半就是為了收集死者肢體。他們扛著完整的屍首,或者用布袋裝著一堆殘肢攀上洞口。由於夜色的遮蔽,手裡的死者部位就像是他們自己身體的延展;他們成了一個個從瘋狂的咽喉里爬出來的怪物。
月光僵硬地披掛在蟲巢入口的尖牙狀突起物上。夜風掠過深黑的洞口,俯視著仍然留在其中的少部分士兵,把附近的蟲肢碎屑和血腥氣混在一起捲走。沙漠中的任何聲響,都讓戰鬥過後的一切人和物更深地陷入疲憊的寂靜。隊伍還不能離開;他們至少必須等到第二天早上,協助侏儒工匠對巢穴中的主要道路實施爆破封閉。
「這是……怎麼發生的……?」
「你有證據嗎?」
鮑西婭回想著拉霍爾是如何立即讓她制止巴薩利奧進入房間,以及他隨後體現出的焦慮。這樣看來,他的行為顯得很奇怪。他在這麼多年後依據著聽說來的東西保護巴薩利奧。之所以奇怪,實際上也是因為拉霍爾本人的不誠實;在剛才的敘述中,他就像只是在講述一個用來下酒的故事,但毫無疑問,這些事實對他自己來說也必然有特殊的力量。
「就是因為這些,所以你……」
「有人要組織隊伍去找他們。當然不光是為了這兩人,同行的其他人也需要救助。最後,就是在你今天看見的這種地方找到了他們倆。女人已經死了,在她身邊另一個籠子里的www•hetubook.com.com巴薩利奧還活著。他只受了一些輕傷……當然我是指外傷。」
「他又不是小孩子,別老是擺出這幅模樣。」拉霍爾說。「說,你想知道什麼。」
鮑西婭睜大眼睛盯著右邊岩壁上的一個斑點,左手遮住鼻翼之下的部位。在弄明白這句話的一瞬間,她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像脫落的船錨突然撞擊在海底的岩石上。一些最令人難受的聯想從大腦中浮起,她必須儘快壓制它們。
這些往事並非拉霍爾親眼所見,鮑西婭相信這一點。「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她說。
「喂。拿著。」
「我可不願意那小子看見之後腦子發熱,搞出什麼亂子來。雖然沒想到他竟然會激動成這樣,但這至少算不上壞事。」
「你是不是聾了?」她站起來。「我說,你不要躲躲藏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夜風將開始焚燒屍體的氣味吹了過來;鮑西婭感到一陣噁心,而這不適感因為對那些人形的回想而加重了。她遮住鼻子,想把巴薩利奧移到別的地方去,又不知會不會弄醒他。片刻后,風改變了朝向,她抬起頭,想養一會兒精神,只是一閉眼大腦中就傳來刺痛。灰白色,彷彿處於胃袋之中,肉體溶解而形成的瘤狀物——
這一連串事發生得太過突然,鮑西婭忘記將巴薩利奧脫手的劍一同帶上來了。她開始回想那些卵形物之中幾乎完全失去個體特徵,只剩下基本形狀的人。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看見他們使得巴薩利奧失去控制,然後激動以至於暈倒。她並不擔心他的身體健康,但心中卻存在著一種更急促的焦慮。
「那裡面的……人……都hetubook•com•com
怎麼了?」
鮑西婭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會激怒拉霍爾。她從他眼裡看見了疲憊。也許作為隊長,他現在比任何還活著的雇傭兵都更需要休息。除了疲憊之外,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見了體現他真實年齡的特徵,比如面部的皺紋,脖頸略顯鬆弛的皮膚。她發覺,只要一有機會,拉霍爾就會抿緊嘴唇,掩飾那一道會顯露出牙床的豁口。和她一樣,拉霍爾也一直在隱藏些什麼,只是他經歷得更多,為遮蔽真實而付出的精力也成倍的多。回憶起他刻意使用誇張貴族語氣的模樣,鮑西婭突然有些難過,因為那就和現在迴避問題的行為一樣,都是掩飾自我的掙扎而已。
「怎麼樣,該不會覺得這小子在你眼裡不那麼像男人了?」
「當然有。你的小情人就是證據。很難接受?這是事實。他曾經在那玩意裏面呆過。準確地說……他和生養他的女人。他運氣很好,活到了現在,那女人沒有。」
「跟我來。」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鮑西婭又看了看身邊仍然躺著的巴薩利奧。「就讓他睡這,不會有事。」他補充,轉身走開。鮑西婭跟上去。
鮑西婭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連忙提出問題。
「這一直都沒有定論。它們是不怕吃死肉和腐肉的,所以這應當不只是為了儲存食物,也沒必要讓這麼十一二個人佔掉一整個房間。這種現象只有在大型蟲巢的內部才能看到,這麼多年以來我只見過三次。你也看見插|進他們身體的那些管子了,也許這是在輸送或者取走什麼東西……說不定這些大型蟲巢本身就是一隻我們沒辦法看明白的其拉蟲,而那就是它填飽肚子的方式。它不和*圖*書喜歡吃死掉的東西,所以就讓他們活著。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巴薩利奧抬頭看著這個人,眼神中透露出讓鮑西婭害怕的極度緊張和激動,就像疲勞至極的水手無望地盯著正要折斷的桅杆。他後退了幾步,隨後衝到旁邊,割開了另一個卵。其中什麼都沒有——不,鮑西婭看明白了,有的只是勉強連在一起的頭骨和胸腔。巴薩利奧非常含糊地說了什麼,然後使勁把劍朝下揮,動作失控得就像要砍掉自己的一條腿。鮑西婭拿出勇氣準備上前,但是拉霍爾攔住了她。你別去,他說。他會傷到自己的,她說。就在這時候,巴薩利奧站在第三個卵形物之前,雙手握緊劍柄刺下去,就像要把障礙和其中的人一同刺穿。劍行到半途的時候失去了力量,插在卵形物下方,而巴薩利奧也隨之倒了下去。鮑西婭連忙上前,把他翻過身來,看見他緊閉雙眼,額頭的血管很明顯地突出,所幸身上沒有受傷。拉霍爾命令一名雇傭兵背上失去意識的巴薩利奧,吩咐鮑西婭陪著出洞口。
「別扯了。你在迴避我的問題。你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才讓我把他帶走。」
「這是怎麼回事?」鮑西婭重新看著拉霍爾。
「像你現在一樣。聽來的。」
她並不完全理解發生了什麼。就在她因為那些遭到禁錮,生死難辯的人而呼吸困難的時候,巴薩利奧突然衝上前,朝著最近的卵形物砍下去。他砍斷了那粗壯脈絡一般的組織,但是其中的人並沒有跌落下來。鮑西婭看見,卵形物內部生長出血管狀的灰白色軟管,刺入卵中人身體的好幾處位置。「人」已經不那麼像一個人;表面沒有毛髮,極度瘦弱,皮膚變得m.hetubook.com.com透明,甚至能看見紅色的肌肉。右腳膝蓋以下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但並沒有留下染血的傷口,而更像遭到溶解。但他仍然活著——鮑西婭能看見他灰白色軟泥一般的鼻孔在開合,聽見嘶啞的氣體流通聲從中傳出。
「繼續說。」
「你就不能變通一下?撒撒嬌,說不敢進去什麼的……」
巴薩利奧躺在鮑西婭身邊,仍然沒有醒。光線黯淡,她看不清他的臉上還殘留著多少痛苦。鮑西婭總是想知道,一個人意外昏迷的時候如果沒有做夢,那這算不算得上臨時的死亡。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失去意識,更無法估計什麼時候會醒來……一個人將睡覺看作樂事的關鍵原因之一,就是他知道自己會在某一時刻醒過來,而且精神狀況會比睡前要好。她不希望巴薩利奧正在經歷臨時的死亡,但也不希望他做夢,因為幾乎可以肯定那將是噩夢。
「我當時就跟你說過,把他拉走。」
「你希望他們進去那玩意的一瞬間就死掉了,因為這樣反而比較好,是吧?可惜,他們的確還會活一段時間。至於要這樣活多久,過得開不開心,與我們無關。」
「告訴我。我想知道。」
「你不想讓他看見裏面的東西。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真的還活著嗎?雖然有呼吸,但是……」
鮑西婭不由得反覆思考這裏的「死」。今天她看見,一個已經只留下基本人形的人還能呼吸,但拉霍爾明確強調了巴薩利奧母親的「死」。她回憶起巴薩利奧割開的第二個卵形物之中的東西:沒有血肉的頭骨和胸腔。那不僅是死,而是死之後的狀態。在一個無法估計的時間段里,巴薩利奧在卵狀物中遭到禁錮,而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