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之後,他明白過來,必須通知喬貞。
「狄恩。」
祖父的手捏得緊了些。他越使勁,馬迪亞斯反而就越感受到這手指的無力。他感到很困擾;他不知道從未見過面的父親是如何與祖父交談的。但他還是決定試試。
八歲的馬迪亞斯跪在地上,試圖尋找掉落的訓練匕首。雨太大了;他一俯下身,就彷彿有無數小碎石在敲打他的脊背。緊閉的眼睛里除了水,還有泥,試圖睜開它們只會引起一陣刺痛。他認為自己摸索到了刀柄,正要將它握住,胸部就遭到了一次踢打。他滾倒在地,隨後聽見有什麼東西蹭過積水的地面,預感到這是又一次攻擊的前奏,不由得蜷起身子,用雙手遮住前方。在接下來的半秒鐘內,他略微睜開眼,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石亭子下方那高大,沉默,因雨水而變得破碎的黑色身影。那是祖父潘索尼亞。他從一開始就看著這場戰鬥。
在多次關於過往幻覺的目擊之中,馬迪亞斯儘力尋找著自己能理解的訊息。有一次,他深信自己在祖父眼中成為了那個放棄七處首領地位的人。
這件事之後大概一個星期,護理在半夜敲響了馬迪亞斯卧室的門。幾乎是在睜開眼睛的同時,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很多人會在親人瀕死的時候日夜陪伴,為了不讓他孤獨離去。馬迪亞斯沒有這麼做,但他這段時間一直住在七處頂層臨時騰出的一個小房間里,離祖父的卧室很近和*圖*書。三分鐘后,他看見了預見無數次的情景。
三年之後,喬貞前往激流堡,留在暴風城的馬迪亞斯發覺祖父的身體變得更為衰老弱小,對於生活空間的需求也越來越縮減。大部分時候,他都是躺在病床上,閉著雙眼。他的面容是如此枯朽,以至於從遠處看去,幾乎察覺不到眼球和嘴唇的存在,就像未打造完成就遭到遺棄的木偶。他不再聽報告,不再看資料,除了馬迪亞斯和護理之外不見任何人。
「記住什麼?」
馬迪亞斯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他不希望在祖父的回憶中沉入太深,更不用說這是一個讓他對自身意義產生懷疑的回憶。
一定有別的事物存在,否則他也不會窺視他過往的回憶。
「我……我是狄恩·肖爾,父親。」
他靠著門邊坐下,一隻腿放直,另一隻腿撐起來,想著。
也有一些馬迪亞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經歷。有一次,祖父睜著眼睛,左手朝右側繞過胸口,帶動整個上半身向右微弱地轉動,似乎是要夠著床頭桌面上的什麼東西。這個十分費勁的動作讓馬迪亞斯有些看不下去;他望向桌面,那兒除了一隻座鐘,就只有一支筆。他拿起筆,放進祖父的手裡。
接下來,馬迪亞斯看見祖父捏著筆的右手慢慢貼近左手掌,而左手蜷起,就像是握住什麼東西,而筆尖在就要接觸這不可見之物的時候停下了。停了多久https://m.hetubook.com.com,馬迪亞斯不知道。他只知道在這段時間內,祖父的眼神慢慢發生了變化;從進入幻覺之後的空茫,變成貼近現實的臨死頹喪。他轉動眼珠,看了看馬迪亞斯,然後把筆放下,閉上眼睛。他的呼吸,瀕死者的呼吸,每多持續一秒都像是馱著千鈞重物在荊棘中毫無目的地爬行。
一年之後,他終於在練習中奪下這名格鬥教官的武器,制服了他。祖父還是站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姿態,什麼也沒說。這之後不久,他就把馬迪亞斯送到了暴風城之外,一個又一個有七處成員滲透的衝突地帶。在這不停輾轉著進行實地訓練的五年中,頭兩年是最為艱難的。從十二歲開始,身高和體能的迅速增長,讓馬迪亞斯很快就衝破了許多曾經讓他苦惱的障礙。他相信,只有軍情七處繼承人才能擁有的一些特質,已經毫無疑問地出現在他身上了。
「你是誰?」
他不覺得自己曾經恨過祖父,哪怕是在不停遭受踢打而又得不到援手的時候。也許這是因為在祖父對他的教育體系裡,感情是缺席的——無論正面還是負面。除了所謂的七處領導人素質,他還給我留下了什麼?
「不。名字不重要。你是……我的……繼承人。責任……記住。」
祖父握住他的手。
馬迪亞斯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痛恨著曾經屬於這具屍體的那個人;他們希望潘索尼亞·肖爾以極https://m.hetubook.com.com凄慘的姿態死去。事實上是,他在睡夢裡終止了呼吸。但馬迪亞斯不能說這是平靜、無痛苦的死亡,沒有什麼死亡可以杜絕痛苦。就算死亡的確是所謂的安眠,這安眠也是經過漫長而充滿折磨的瀕死期才換來的。
他醒過來了。他知道有的東西不能讓我看。
「回答我。」
馬迪亞斯沉默著。
十四歲的馬迪亞斯回到了暴風城。他長高了許多,卻發現那黑色身影不再高大。祖父長久地坐在輪椅上,總是有醫師跟隨著。他衰老了,無法戰鬥了,馬迪亞斯心想;然而在五年之後重新開始和祖父交談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就慢慢接近曾經在泥水中四處打滾的小孩子。每從祖父身上找出一處衰老的特徵,都會有另一種充滿壓迫和威脅感的事物將之抵消,使得身體衰老帶來的羸弱感最終成為錯覺。重重皺紋在他灰白的眼球上方顫動;他的眼神仍然有深刻的洞察力,看穿一個人就像從湖面撈起樹葉一樣簡單。說話時間稍長就會使他聲音嘶啞,並且咳嗽;下屬在聽他說話的時候仍然小心翼翼,生怕一個誤解,一處遺漏就使得自己陷入沒有止境的苦楚。他的整個骨架似乎在逐漸向內坍塌,撐不起那一副灰暗無力的皮囊;貴族們仍然要放低身段和他見面,彷彿俯視這難以站立的老人是一種公認的可怕罪過。在這段時期內,對於那些打量自己的眼神,馬迪亞斯總是很容易生出怒氣。那無和*圖*書數雙眼睛顯然不是在真正關注他。它們試圖通過馬迪亞斯,尋找老人年輕時的形象。
馬迪亞斯心想,祖父至少可以說些什麼。當作為成年人的格鬥教官將他面朝下按在泥水中的時候,以及用腳踢他腹部的時候,並不需要徵求祖父的意見。馬迪亞斯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才能終結當前的處境。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快,足夠狠了,但他的手和腳與對手比起來是那樣短小無力;他每次刺出匕首,就像是站在高聳的懸崖邊緣朝大海里投入一枚石子,連一點水花也無法掀起。他希望祖父告訴自己應該怎麼做,為了從這不停挨打的屈辱中脫身,他可以做更兇狠的事。他也希望祖父說一句,你不必這麼踢他,他只是一個小孩子。但現實和馬迪亞斯的願望無關。黑色的身影仍然只是站著,像是海岸邊熄滅已久,無人看護的燈塔。
吐露這個從來就用不上的詞,讓馬迪亞斯有些彆扭。
「記住,記住。」祖父說。
老年人瀕死的時候常常喪失近期記憶,並且回想起很久遠的事情。當意識到這變化發生在祖父身上的時候,馬迪亞斯就盡量抽時間留在他身邊——這貨真價實是一種窺視,因為祖父有時候甚至意識不到有人坐在自己床邊。馬迪亞斯實在是想知道得多一些,這無關於他還能從祖父身上學到什麼,而只是關於祖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在成為那個眼看著孫兒不停遭到踢打,並且限制他和母親見面的黑色燈塔之前www.hetubook.com.com。
「我在,父親。」
祖父的手指像無力的細布條一樣把筆桿卷進手掌,隨後又將它換到右手,再讓左手向前上方慢慢抬起。這時候馬迪亞斯可以清晰地看見祖父左臂內側那一道即寬且長的傷痕;這是很多年前留下的,大概切到了骨頭,他一直想知道是誰造成的。不僅傷得深,位置也很特殊,如果能在手臂內側造成這樣的傷,那這個人應當有機會取走祖父的性命才對。這應當是一次長時間折磨的後果——他停止了揣測。
窗外,離天色亮起來至少還得有兩三個小時。馬迪亞斯的周圍是黑暗。他意識到在這一刻,所有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都已經墜入了黑暗。
有一天,馬迪亞斯撞上了剛剛從祖父卧室出來的護理。護理顯得很尷尬,低聲地說句抱歉,緊貼著牆壁離開。他手裡有一個籃子。馬迪亞斯看見籃子里堆著一團床單,在那白色皺褶之間粘著暗黃色的東西。馬迪亞斯能猜到這樣的事已經持續很久了,但只是在親眼見到的這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人的生命是從完滿的零發展到堅定的一,再從單調的一回歸空洞的零,而祖父的生命即將沉進零的中央那無底的黑色深淵。馬迪亞斯心想,也許在暴風城的某個角落,正有一個人因為回想起潘索尼亞·肖爾的神情而顫抖;如果讓這個人知道,他害怕的人如今會無法控制地在床上大便,那他是否會立刻將自己昔日的敬畏視為最可笑的事物,隨手掃進內心角落的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