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是七處未來的領袖,必須控制局面。控制局面,表示一切都要遵照既定原則來處理。
馬迪亞斯的雙掌分別搭在膝蓋上,背脊挺直。這是一種將上半身像盾牌一樣呈出,把自己的呼吸節奏和強度完全展露的坐姿。內心的弱點和情緒的波動在這姿態下沒有掩身之處。它可以代表著壓迫,也可以代表著服從。馬迪亞斯明白,眼前的聽眾需要他表達出后一個意思。
「我知道。我是說,皇家法醫正在解剖遺體,試圖解答這些問題,但這項工作也許不會得到實質結果,因為八個月來的防腐處理讓很多事都發生了變化。鑒於取證手段的缺乏,我只能選擇相信七處的誠意,所以這方面的問題就不太重要了。我有更多的東西需要通過你來了解。潘索尼亞先生去世的時候,喬貞正在阿拉希高地,你用密信將他召回國內。也就是說,你完全有自行處理這件事的時間,更不用說權利了。無論喬貞在哪些方面產生影響,至少事發的當時,你完全可以自行做決定,因此嚴格來說首先隱瞞死訊的人是你,而不是喬貞。不管怎麼說,去世的人是你的祖父,是什麼原因讓你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給親人送行,而是召回喬貞?」
「還要和我耍花招。喬貞是很蠢,你也蠢,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我也難得蠢了這麼一次,這些事就發生在身邊還一點兒沒發覺。就因為這個,我很生氣,所以你不要再說什麼我不知道,我胡亂猜測之類的話。我現在就去那什麼河中監獄……」
馬迪亞斯知道自己不該繼續這樣對埃林說話,他只是不願意沉默。埃林走近,朝他的腹部打了一拳。這拳算不上多快多狠,但馬迪亞斯並沒有躲過。他彎下腰,護住挨打的位置,看著地面。
「那麼,你認為至少在喬貞回到暴風城之前,你對這件事的www.hetubook.com.com處理沒有任何不當之處。」
「意圖?你第一次用這個詞。什麼樣的意圖?」
漢密爾頓會如何理解並且對上級詮釋這句話,馬迪亞斯不知道。強調七處應當繼續存在並且發揮作用,是必須的。甚至可以說,只要能讓議會的人相信這一點,別的都不再重要。他不知道牢獄中的喬貞會說什麼,但他應當會認同最後這關於七處的陳詞。
「我們當然不了解,」先前的調查員打斷了馬迪亞斯,「還不是因為你們把一切事情都弄得這麼神秘。喬貞的地位如此重要,以至於你需要和他討論老肖爾死後的事務,但同時你又說他對七處的決策沒有影響?不光是我,大概在座的各位都不會信服。」
「他是祖父生前最信任的探員,也是我在許多方面的導師。在祖父身體漸漸衰落的過程中,我們——包括祖父,我以及喬貞,已經通過討論決定了針對這情況的處理方式。因為七處相當一部分重要工作已經由喬貞實際主持,所以在祖父去世的時候,和喬貞的共同商議是必要的。」
「為什麼共同商議的人必須是喬貞?」
馬迪亞斯點了點頭。
「這些東西,你可以從祖父的私人醫生那兒得到詳細的記錄。」
「是的。」
馬迪亞斯沉默了一會兒。
「無論如何,八個月的時間並不短。我很難想象,在這八個月里,你完全沒有抵制喬貞,將事實揭露出來的機會。」
「海蘭主教要求和祖父辯論之後,我明白事情沒有拖延的可能,就說服喬貞自首。結果如你所見,他照做了,隨後也沒有抗法。關於他到底有沒有永遠獨攬七處領導權的想法,我不能給出確定的答案,只能說一旦時間拖得越長,就越有可能引起不可挽回的混亂。喬貞把祖父的心血和重要的國家機構引向錯和*圖*書誤的道路,他應當得到適於這罪行的懲罰,否則就難以使七處回到正常的運轉狀態。」
審訊。七處對探員的訓練,包括讓他們扮演嫌疑犯應對質問。他們要學會關於編製和撕碎謊言的一切法則,無論身處於哪種位置。馬迪亞斯當然也做過類似的訓練,但他仍然對當前的情景感到陌生。他作為領導人出生,對於真正成為受審的一方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是的。」
「這和我的人身安全無關。他利用的是我必須維護七處未來的責任感。在最初的一段時間,我並沒有懷疑他的意圖。而當大主教病重的消息傳出之後,他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
「當然沒有,因為我早就弄通徹了,不需要讓你告訴我。想來你是不可能把送葬人計劃給議會透露個詳詳細細的吧?老頭兒為什麼不早死或者晚死半年,偏偏死在激流堡的事情還懸著的時候?當時你們用老頭兒的名義哄著加林,說是送葬人計劃還能繼續下去,要是讓加林知道發話的人死了,那肯定就鎮不住他了。不光是加林,那事還牽連了勞倫斯,拉文霍德莊園……這隻能是喬貞才想得出來的主意。老頭兒一死,你肯定慌張了,慌得不得了是吧?只有喬貞才能想到,只能這樣瞞著,至少等到……把激流堡的事處理完。加林一死,大主教的事和地震又接著來。到現在,時間已經拖得太長了,加上海蘭那老頭兒逼著,損害不可能避免,就只能犧牲喬貞。」
「你想做什麼。他們不會允許你進去的。」
「他對這國家有重要貢獻。他的去世應當是國民必須知道的事。」
「處理遺體,並不是當時最重要的問題。也許你們無法理解,但祖父的靈魂一定會認同我的做法。我真正需要和喬貞共同討論的,是祖父去世之後的工作安排,而何時以及如何公布死訊,www.hetubook•com.com正是這些工作安排的重要方面。應該不用我提醒你,本尼迪塔斯患重病的消息,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公布。」
「你不了解七處的工作分配方式。喬貞主導了一些重要工作,但對於七處的決策方向並不能產生影響……」
埃林離開了。馬迪亞斯抬起頭來。他,七處的下一任領袖;眼前這位屬下從來就沒有真正尊敬過他。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人,只是因為祖父才生出恐懼,只是因為喬貞才對七處抱有信心。他必須找到自己的位置,眼下也許就是最後的機會。
「這就說明,七處有計劃公開他的死訊。」
「我並不是說在整件事中我沒有過錯。祖父去世之後,我最關注的事就是七處的穩定,並且因此產生了一些錯誤的判斷。喬貞曾經是我和祖父最信任的同事,但現在我必須說,他辜負了我們,以至於整個七處的信任。」
「在一開始,我不知道這件事會持續八個月。我們的確需要一些緩衝時間,所以我才立即下達給遺體做防腐處理的命令。當時我的預計是需要大概三個星期來處理相關事務,是喬貞逐漸使它變成了八個月。不得不說,祖父和我都過於信任他了。趁著我因為祖父的死而精神鬆懈的時候,他拿到了一些由祖父全權掌控著的關鍵資料,奪取一些原本不屬於他的工作管理權,並且利用它們來迫使我推遲公開死訊的時間。」
「在我手裡的這張紙上面,記下了應當向你提出的問題。有的非常關鍵,有的是因為不想遺漏這件大事的任何一個方面。有一系列問題,我曾經標記為『非常重要』,但現在我不再這麼認為了。它們是關於潘索尼亞先生的準確死期以及詳細死因。」
「我沒必要對你解釋什麼。」
在他前方不遠處有一張長桌子,八個由議會指派的調查員坐在桌后看著他,和圖書偶有那麼一兩個人向身邊傾過去,低聲交談。坐在中央的領頭人名叫漢密爾頓,是皇室的法律顧問。他顯然擁有其他七人所不及的權威,坐在邊緣的人會通過中間人傳話來詢問他的意見。現在是下午,從漢密爾頓正後方的窗戶射進的淡金色陽光滑過他的雙肩,使他的面容顯得黯淡。
「馬迪亞斯·肖爾先生。」漢密爾頓說。「我想先通知你一個好消息。國王已經決定給你的祖父安排一場符合他身份的葬禮。具體日期還有待決定。」
「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喬貞的確需要負關鍵責任,這也就是為什麼把他投入了監獄。你認為他應該受到嚴厲的懲罰嗎?」
「你不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和現實很矛盾?」另外一名調查員說。漢密爾頓抬起手掌,示意此人安靜,然後繼續說。
「管你自己的事!」
馬迪亞斯深知八個月的時間實在太長,無論如何解釋對議會的人來說都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而真正有說服力的答案,他不可能透露。
漢密爾頓將手中分散的資料豎起來,整成一沓,放下去。在他用紙張底部輕搗桌面的時候,屋子變得更為安靜。其他調查員不再說話,端正身子,望向接受審問的人。
昨天夜裡,埃林找上了他。如果是在過去,馬迪亞斯可以藉助祖父的名義來迴避埃林的質問,但如今卻不可能了。
「我們今天到這兒來,不是為了學習七處的工作流程。」漢密爾頓說。「馬迪亞斯先生,請講述一下你和喬貞是如何做出長期隱瞞死訊這個決定的。」
「這就恰好引致我們需要了解的第一個問題了。八個月來,七處一直藉助侏儒鍊金術士的防腐技術,將潘索尼亞先生的遺體秘密保存著,沒有下葬也沒有火化。這是為了來日給他置辦真正的葬禮嗎?」
「我知道你們這是在搞些什麼鬼。」埃林說。「八個月……和-圖-書這真是太倒霉了。麻煩事都緊挨在一塊兒。議會的人會審訊你吧?想好怎麼說了沒,小少爺?我可是一轉腦袋就弄明白了。喬貞那傢伙犯傻,你也就這樣看著他犯傻?」
對於僅有的九個人來說,這是一間太過空曠的屋子。沒有衛兵,雖說這樣有利於保密,但想來實際上也不需要他們。七處的審訊室建造得極為狹小,除了建築空間的限制之外,也能夠給受審者製造無路可逃的感覺。現在馬迪亞斯的背後有極其廣闊的空間;議會無需讓他覺得無處可逃。一個人落難在大海中央,太過廣闊的洋麵不會允許他自由遊動,他擁有的只是身體緊緊貼附著的船隻碎片。
——對方猜疑的目光。不得不使之僵硬的雙手。空蕩蕩的房間等待著互相批駁,廝鬥的話語來填滿。自尊無力地退向陰影中的角落。他心想祖父年輕的時候必然也經歷過類似的事,而且挺了過來……他突然發覺自己曾經隨時隨地都在接受祖父的審訊。無關於感情,只是從心理邏輯上接近對方,這就是祖父對他,以及對所有人的說話方式。他記得自己在訓練或者做任務報告的時候,試圖掩飾那麼一兩處微小的失誤,而事實證明這些舉動在祖父——某些情況下,喬貞——的眼前是多麼無趣,無意義。想到這裏,他的心情平靜了不少。
「當時我已經明白,如果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七處將承擔非常嚴重的後果。不要誤解我使用這個詞的意思。我並非是說看穿了他的什麼長期謀划,而是說他顯然要利用大主教病重之後的混亂,來延續當時的狀況。」
「他的官方登記身份一直只是七處的探員。」另一名調查員問道。「根據你的這些話,早在潘索尼亞去世之前,喬貞就已經得到了遠遠超出他頭銜的權力。」
「妄自猜測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不要試圖到處去宣傳。」
「他威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