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七十四章 死亡后的清晨(六)

親戚的確是有一筆很容易賺的生意。他對於報償的承諾,也未必不可信,但這永遠都得不到證實了。三個星期之後,七處的人來到教堂,審問了本尼迪塔斯。事實上,所謂的生意是指聯盟和部落之間的走私。那筆遺產作為贓款,全數沒收。
「我考慮過。」本尼迪塔斯說。「她還是……不知道這件事更好。」
「我曾經有過非常困惑,消極的階段,但那都已經過去了。我當然知道這件事的神聖性,就更必須這麼做了。何況,從法律上來說我已經是她的監護人,所以在宗教上我也應當負起相同的責任。」
在這一刻,海蘭明白扭轉本尼迪塔斯的打算,已經不可能了。最終,他選擇信任以及祝福自己的學生。
從那時候開始,人和事已經變化了太多。當了解到鮑西婭棄教,以及相關的一系列事件之後,海蘭回想起自己在主持儀式之前和本尼迪塔斯的對話。也許那已經預示了很多事情的結局。
沒法澆滅這憤怒的海蘭,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失職的。對本尼迪塔斯來說,聖光信仰就是一堵牆,高度和厚度都已經不會變化;他要做的就是將牆磚一塊一塊地拆毀,越快越好,直到一勞永逸地展現出直通真理的道路。要不了幾年,他就可以完成這個過程,到那時候他將發現牆壁后實際上是一潭沒有邊際的沼澤,他沒法前進,且再也找不到可破壞的牆壁來發泄他的憤怒。他會失去追求。
和-圖-書因為信仰應該是博大的。」海蘭說出最正確,但是此刻並非存在於他心裏的答案。「我希望你能再仔細考慮……」
這樣的過程就在海蘭的眼前發生。有一天,本尼迪塔斯燒掉了自己十六歲之前所有研究教義經典的作品,其中包括得以陳列在教堂圖書室的小冊子。海蘭來不及阻止,便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回答說,愚蠢的見解沒必要留在世上,他也不需要這些東西提醒自己往日是多麼幼稚。他看著那些飛散的黑色紙屑,眼神中是疲憊,以及彷彿醉酒者從昏睡中醒來的漠然。接下來他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天三夜沒有和任何人交談,誰也不知道這其中是否有悔意存在。
「我不會阻止你,但我不贊同這件事。在照顧她的過程中,你犯了一個大過錯,而且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在這種時候,尋求成為他的教父……」
「我相信你是懷著誠意說出這番話的。但是你要知道,不能把信仰的實現寄托在一個人身上。」
「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非常重要的事,不僅關係到她,也關係到你的一生。你覺得自己的確是在神智明晰的情況下,並且經過嚴肅考慮做出的決定?」
改變這一切的是同為聖騎士的維斯蘭佐夫婦。他們資助本尼迪塔斯學習,將他視作親人看待,讓他主持兩人新生女兒的命名儀式。漸漸的,本尼迪塔斯停止了向暴躁和焦慮的進一步傾斜和圖書。海蘭問過這對夫婦,為什麼要幫助本尼迪塔斯,他們的回答要義是:這孩子很有才華,而且我們都很喜歡他,但是他再這樣下去可不行。海蘭大可從信仰角度詮釋這對夫妻的動機,卻從未這麼思索過。他也不打算弄明白本尼迪塔斯的哪一點在他們倆眼裡轉化成了魅力。正確引導本尼迪塔斯是他的責任,既然他做不到,那就更應當為有人能夠做到而欣慰。
「關於她父母遺產的事情,也許未來某一天你應該告訴她。她會原諒你的。這也能表示你對她的信任。」
許多人都以為維斯蘭佐夫婦一年內會回到暴風城。三個月之後,兩人犧牲,遺體無法找回的消息傳到了教堂。據一名修女說,她初次看見本尼迪塔斯哭了。不僅是流淚,她形容那是靠著堅強信仰和祈禱苦苦支撐才不至於崩潰的慟哭。海蘭很難想象這是真的,哪怕他知道敘說者沒有理由編故事。但他知道,接下來好幾天,本尼迪塔斯都沒有和成為孤兒的小姑娘見面,直到戰死者出征前留下的遺囑得到公布。他們將他指定為女兒的監護人。
緊閉的門打開了指頭一般寬的縫隙。
生活簡樸的維斯蘭佐夫婦給女兒留下一筆並不豐厚的遺產。在那段日子里,本尼迪塔斯到暴風城最著名的幾所學校了解情況,同時徵求他人意見,最終得出痛苦的結論:這筆錢也許不足以讓小姑娘得到足夠好的教育。
衛兵敲響了門。海hetubook.com•com蘭轉過身,背對著本尼迪塔斯的畫像。他知道鮑西婭就要進來了。他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
海蘭抬頭看著牆壁上本尼迪塔斯的巨幅肖像。它完成於五年前;海蘭不清楚它是否忠實捕捉了畫像主人當時的面容。畫師也許是想賦予人像一個洞悉一切的眼神,但最後的效果卻像是因為太過自信,而失去了對事物的專註。這和海蘭記憶中更熟悉的本尼迪塔斯不同。
這對夫婦出征之前,將年僅三歲的女兒託付給了本尼迪塔斯。讓本尼迪塔斯全面照顧她的生活起居是不可能的;他用夫婦留下的撫養費雇傭了保姆,自己主要承擔教育任務。因為父母並沒強調要引導女兒走上聖光的道路,本尼迪塔斯就用一些流行的童書來教她認生字。從小販手裡購買童書,對聖職者來說是尷尬且異常的事,但他還是這麼做了。海蘭曾經見過這樣一幕:小姑娘太過著迷於書里的插畫頁,不停前後翻閱,還左右手分別捏起一頁反覆比較;本尼迪塔斯則試圖把書頁壓平,好解釋某個生字,並且因此顯得有些忙亂。他正在為難,但還有的是耐心,海蘭心想。
「不必再考慮了。如果您不願意主持儀式,很遺憾。我會找其他人的。」
「為什麼?」
「我決定成為她的教父。海蘭神父,請您替我們主持儀式。」
這聽起來就是一個極為廉價的騙局,但本尼迪塔斯相信了。海蘭一向認為,這件事極大地https://m.hetubook.com.com傷害了本尼迪塔斯的尊嚴,促成了他後來的一些變化。一直埋頭于本職工作的人,認識到自己在其他方面的幼稚;這損害的往往不僅是此人在這方面的信心。
接近三十年前,在給年輕修士本尼迪塔斯做導師的時候,海蘭彷彿看到了往日的自己。不停地追逐新問題,從不滿足於粗淺的解答,這是打心底里相信聖光信仰能解決一切疑問的結果。但是本尼迪塔斯的學習行為,有一種焦躁的特質,甚至像是在發泄憤怒。撕毀文稿,受疑問困擾的時候拒絕進食,以及徹夜不眠,對他來說都是常事。幾乎沒有別的聖職者願意主動接近他。海蘭認為,自幼選擇追求聖光,是本尼迪塔斯的幸運;如果人生行錯一步,同一種憤怒的求知方式也能夠使他成為暴風城最難容下的罪犯。
當小姑娘一位從商的親戚出現的時候,本尼迪塔斯看到了事情的轉機。這名親戚表示,他有一筆穩賺不賠的大生意要做,只是還缺一些流動資金。如果能暫時借用那筆遺產,不出一個月,小姑娘就能得到數倍的報償。
海蘭一直沒有機會和本尼迪塔斯談論這件事,也沒有弄明白他此刻的想法。從後來發生的事情揣測,本尼迪塔斯因為突然擔負到肩上的重任生出了一種決心,這決心讓他試圖接近一些並不熟悉的事物,以求不辜負戰死者的信任。
這一次,無需任何人主動去發現,本尼迪塔斯陷入極度的沮喪成為了整個教和圖書堂無人不知的事。七處沒有將他視為共犯,已經是意料之外的寬待,而這不能安慰他分毫。他過往常常表現的憤怒和焦灼,完完全全轉化到了另外一面。他的眼睛黯淡得彷彿無法面對陽光。他無所事事,有時候獨坐著翻閱書籍,卻表現不出一點兒正在閱讀的跡象。經過一段時期的思考後,他終於主動找上海蘭談話。此刻他的神情已經充滿決心和專註,沒有一絲不安。
為什麼?
「海蘭神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承認:我希望補償罪過,而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必須強制自己肩負起更重的責任。在接受維斯蘭佐家族的恩惠之前,我一心以最偏執的方式追求信仰,完全沒意識到這讓心中充滿了仇恨——這種仇恨並非血腥的想象,使用暴力的衝動,而是隱藏得更深的東西。一個人在大海中央為求生而遊動,在最初也許他還心存希望,但漸漸的他身體變冷,腿腳麻木,而仍然找不到一丁點海岸線的跡象,類似的恨意就在他心中產生了。他恨看不到希望的未來,恨多餘的反覆勞累,最重要的是,他恨明白這一切的自己。是維斯蘭佐家族抹消了我的仇恨,讓我真正看得見信仰。現在,發生了這件事,反而讓我看得更明白了。保護鮑西婭·維斯蘭佐,讓她得到最好的教育,遠離這世間的一切邪惡和黑暗,是我接近信仰的重要道路。到最後,我究竟是真正的聖光追求者,還是不停自我欺騙的盲目者,就由她的成長來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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