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說的話,都對本尼迪塔斯說了嗎?」
「不要再站著了。坐下吧。」海蘭說。
「那麼,給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也是……?」
鮑西婭本沒有打算詢問過去的事,這和她要小心謹慎的心理準備是相違背的。也許是因為海蘭對她的幫助,以及微妙的關懷理解,讓她的思維方式暫時接近了過去,那個教堂的白色對她象徵著一切的年代。小孩子提問沒有什麼暗示的成分,往往只是缺乏思維邏輯的聯想;她突然問起海蘭當年為什麼退出競選,也正是依據海蘭關於尼赫里的解釋而引起的聯想。
她不由得以當前的心理,去回憶當年的本尼迪塔斯。在她三歲,五歲,八歲時候的教父。嚴格來說,他算不上一個最優秀的監護人。在想辦法解決經濟問題,或者是試圖在生活而不是宗教的方面給鮑西婭樹立榜樣的時候,他往往是數倍的努力只換來微薄的成就。這樣的人也的確曾經是一個孩子。她突然很想念他,比昨天在墓碑之前更想念。此刻在海蘭身後油畫之中的本尼迪塔斯,則是當年和她斷絕關係之時的面容。那雙眼睛之中沒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的幻影。
「我不知道,鮑西婭。那應當是一些只有你才能理解它們意義的東西。」
「是的。用一個小盒子裝著,只有你擁有打開它的資格。」
「不,不是……」
在鮑西婭十一歲左右,海蘭開始了隱居。今天是從那以後和-圖-書她頭一次和他見面。童年的一些感覺復甦了,只是它引起的情緒從好奇轉化為些微的不安。十多年後初次回到公眾視野,立刻就成為了教堂中影響力最大的人,而且揭露了七處隱藏著的秘密——眼前的老者比鮑西婭記憶中的海蘭神父還要特殊得多。要小心,要小心。畢竟還不知道他的意圖——鮑西婭的心跳有些加速。應對暴力總會有合適的辦法,只要訓練充足,反應迅速就不必害怕其拉蟲,但面對權力則是另外一回事;它可以忽略個體特徵來發生作用。
「他……給我留下了遺物?」
孩子。海蘭的這個用詞讓鮑西婭心裏震動了一下,就像一粒微小鬆散的泥塊在沒有人碰觸的情況下,毫無預示地裂開。在孩子之前,他還使用了曾經。和海蘭的曾經比起來,她自己的曾經太過薄弱,簡短,渺小。這不僅僅是年齡的問題。
海蘭開口了。
「在棄教之前,你有一段共同和他對抗七處以及本尼迪塔斯的經歷。在這個喬貞成為重大嫌疑犯的敏感階段,有人建議對你和他的關係做更詳細的調查。甚至有人認為你當年在米奈希爾消失,是因為接受了七處的工作。我相信這是無稽之談,但是他們的確有調查的權利。這些年來,喬貞經歷了很多事,我打算現在告訴你其中一些重要的,然後你可以決定是否和他見面。」
鮑西婭知道自己是因為情緒消沉才說出這樣和-圖-書的話:從言辭上拒絕可能會使得自己陷入更深困擾的東西。她完全設想不出其中會是什麼。本尼迪塔斯臨死前,帶著她某一天會回到暴風城的希望,留下遺物。這負擔也許太沉重了。她原來只是打算回到這裏來,做唯一一次的探望,然後離開。她曾經棄教,如今假若拋下這遺物,則是又一次離棄:聖光信仰是本尼迪塔斯生前交給她的,而遺物則是死後的託付。如果將它拿到手,就需要藉助于另一種責任感才能將它打開。其中不可能是什麼曾經屬於她的小物件,而本尼迪塔斯也不是會以特殊形式留下資產的人。根據囑託,假如她二十年內沒有回到暴風城,盒子就會銷毀,這暗示了內容物有多麼重要。最終她還是希望能得到教父的遺物,只是現在她希望暫時在自己的話語里躲藏一下。
鮑西婭昨天得到許可,前往本尼迪塔斯的墓地。雖然有衛兵看護著,但她還是做了自己承諾過的事:道歉,祈禱,告別。第一眼見到那塊墓碑的時候,她感到十分矛盾,一方面有些邁不動腳步,而另一方面卻又希望一直這樣注視下去,哪怕直到天黑。除此之外,整件事帶來的衝擊力並沒有想象中來得大。自從回到米奈希爾開始,她就不斷聽到關於本尼迪塔斯去世的談論,早就習慣了這個事實。在暴風城浪費掉的時間,和因為遭受軟禁而生出的疑問和苦惱,讓她的心境接hetubook.com.com近了剛開始適應希利蘇斯,卻還沒有熟識巴薩利奧的時候。她不會後悔主動揭示身份回到暴風城的決定,但也不打算因此誇讚自己。
「這是一個方面。另外,這也和七處的現狀有關。喬貞的事情,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
「是的。」
「您覺得會是什麼?」
「那麼上一次大主教競選的時候,您是不是因為類似的原因,才退出了和我教父的競爭?」
「今天告訴你這其中的緣由,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我當時覺得自己會一病不起,失去勝任大主教所要求的體力。而更深刻的原因是,我當時十分害怕死亡,這促使我重新看待信仰和生活中的一切。放棄競選只是一個開始,隨後一直在僻靜的地方尋求解答,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東西。現在,我不覺得自己當年失去了什麼。本尼迪塔斯曾經是一個遇上重大變故,就會陷入比我更專註的痛苦思索的孩子,而他在靈魂受聖光感召之前一定也經歷過同樣的過程。我希望他最終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答案。」
鮑西婭愣了兩秒鐘,隨後才不大有自信地回答:「嗯……說了。」
他看出了鮑西婭的意圖,然後立刻解答,從而避免了使她尷尬。
「准許我去見他,是您安排的嗎?」
鮑西婭坐在身邊的椅子上。她用左手大拇指邊緣碰了一下眼眶,然後馬上把手放下。她覺得可以和海蘭談論一些不能和尼赫里談的問題。
想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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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急著考慮這些事。因為許多複雜的原因,教會暫時還沒有決定把它交給你。」
鮑西婭初次和海蘭見面,是在本尼迪塔斯成為她教父的儀式上。三歲的她很快就忘記了儀式細節,快四年之後才意識到原來教會裡人人尊敬的海蘭神父就是那一刻的見證者。自然,她生出一股自豪,偶爾有機會和海蘭說話的時候,就對自己的舉止十分小心。本尼迪塔斯是她唯一的家人,教堂是這隻有兩口人的宗教家庭棲身的地方,別的聖職者們是鄰居——有時候鮑西婭會把他們想象成僕人,而海蘭則是使教堂里的一切能夠良好運作的關鍵人物。在鮑西婭的想象中,海蘭通過魔術師一般的行為來完成他的責任:他抬一抬手,給翻得亂七八糟的書本就會自行合起來,按順序擺滿書架;只要他在場,夜間祈禱點燃的蠟燭就不會因為窗縫透進來的風而熄滅。作為自己的教父最敬佩的人,理應擁有一些神奇的能力才對。
他們說他死得痛苦。他們說他痛苦得像染上了瘟疫。人們希望能夠平靜地離開,他在地震中斷絕呼吸。
「那就好。他的靈魂會很高興的。」
「我和尼赫里交談過。他同意這樣做是對的。」
「當時我病得很重,根本沒想到自己還能挺過來,活到這個歲數。這是一件公開的事,既然你知道我退出競選,那麼應該也記得這個說法才對。都快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你一直想找機會問我這個問題嗎?」
「也許你是想問,他是否也是經過我說服后才決定退出?為了這件事,我們的確有一次長談。很顯然,作為從不同的道路追求聖光信仰的人,我們還是有很多分歧。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尼赫里執著地認為這些分歧大部分是他的過錯,所以他希望清除這些過錯造成的阻礙,更好地為整個教會共同追求的事情服務。」
「我……我不想要它。就算拿到了,我也不想打開它。」
「為什麼不能交給我,因為我是棄教者?」
「……聽過了。」
「我知道尼赫里為了支持您,退出競選。看來他的支持真是全心全意的。」
也正是從昨天開始,鮑西婭無需再遵守既定的時間表,甚至可以由衛兵陪伴著離開宅邸,在暴風城的一定範圍內活動。這些決定是由侍從轉告的,但他沒有說明是誰下達的命令。從一開始鮑西婭就不覺得是尼赫里起了寬容的心,她估計是教會高層的共同決定。現在看來,兩件事都是由海蘭主導的。
她回想起和巴薩利奧簡單得多的生活,以及同樣簡單的承諾:一起到別的地方去。肩上唯一的負擔只是希望對方能夠快樂。霧狀的屏障遮擋在她的現狀以及希利蘇斯之間,而屏障那邊的一切都逐漸變得單薄;她驚恐地發現這變化也包括巴薩利奧的形象,便立刻壓下這些想法。她必須用不涉及感情的問題,消除剛才那句逃避話語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