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磨蹭些什麼?」喬拉齊使勁用手杖蹬了一下地面。
「法拉德給我說過這個人。激流堡的事我也聽過一些。替我安排一下,我見見他。」
停了一會兒之後,他繼續說。
「五十八年了,從你離開南海鎮算起。一開始,我說我們也許活不過那個冬天。後來,我又說我們活不到二十歲。再後來,我覺得自己肯定活不到二十五歲,但我不打算再告訴你這個想法。我可算是長輩,還得讓你說成懦夫,我厭透了這件事。現在,我倒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太長了。不過你大概沒有類似的想法。總是貪得無厭的混帳。
「與你無關。」
馬迪亞斯將匕首放進對方手中。隨從一拿回武器,就發動了攻擊。馬迪亞斯避過揮舞而來的利刃,同時拔出了自己的匕首。他一刀劃過對方的雙眼,隨後將之擊倒在地。他抓著對方的頭髮,確認數米之外的喬拉齊能看見匕首擱在隨從的脖頸上,然後動了手。兩秒鐘后,他鬆開手,讓死者面朝下倒地;血液濺在墓園外側的白色圍欄上。之所以等到現在,是因為他不想在墓碑之前做這件事。
「馬迪亞斯·肖爾。」喬拉齊說,眼睛仍然望著墓碑。「我想問你一件事。」
「我以為告訴你這件事,心裏會很痛快。看來我估計錯了。」
「馬迪亞斯·肖爾。七處有一個叫喬貞的人,是吧?」
馬迪亞斯知道,既然是喬拉齊獨自到來,那麼就沒有什麼威脅性。四年前,法拉https://m.hetubook.com•com德背著喬拉齊,自作主張到暴風城來試圖和七處達成協議,潘索尼亞利用一封偽造的信件破壞了這個計劃。法拉德回到莊園之後,真正開始了和師傅喬拉齊之間的權力鬥爭。近來,莊園已完全屬於法拉德的說法傳遍了冒險者的圈子;馬迪亞斯並沒有多餘的人手調查其真偽,但眼前這一幕已經能說明問題了。
如果他能用自己不具有的武力和權謀早一步控制七處,那麼現在眼中的喬拉齊,就是祖父將會成為的模樣。
喬拉齊沒有回應馬迪亞斯,繼續俯視著墓碑。
他知道喬拉齊比祖父更年長,不過前者遠不如後者病危時顯得衰老。另外,喬拉齊身上也缺乏滲透到周圍空氣中的壓迫感——這並不像是從未擁有過,而是已經從他的皮膚上凋零了。
在墓園外,喬拉齊撐著手杖往前走;他的隨從站在馬迪亞斯面前,伸出右手。
「入獄?為什麼?」
「我想,你大概已經說完了。」馬迪亞斯說。
「馬上就來。」隨從說。
「接下來,」馬迪亞斯說,「你打算到哪去。」
喬拉齊的聲音很不穩定:句子的開頭往往讀得強烈沉重,到了中後部音節之間的分界線會逐漸模糊,伴隨著與生俱來而並非僅屬於老年特徵的嘶啞。這時候,馬迪亞斯發覺自己在儘力地拿他和祖父做比較。遺憾的是沒法比較身高,因為他只記得祖父坐上輪椅之後的模樣。為了進和*圖*書
一步地比較,他必須更加了解喬拉齊,哪怕只能是通過他的聲音。
馬迪亞斯能感覺到,自從葬禮之後,這是頭一次有人來到祖父的墓前。
「給我快些。」喬拉齊停住步子,回過頭說。
「墓碑真是無聊的東西。這五十八年來,我想看的只是你的屍體,而不是墓碑。在這之前……你一直幸運,好幾次該死掉,又活了下來。這運氣到此為止了。衰老而死,潘索尼亞,想想看,這就是你的結局。也許是因為你浪費太多時間和精力玩女人,也許是因為身邊都是蠢貨,讓你不得不做多餘的事。我猜兩個原因都有。你早該休息,卻還非要干過火。法拉德很是聰明,他有辦法有本事把我擠出來,我想對於莊園的未來,真是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再看看你的孫子,和你十八歲時候一樣自以為是。我先前稍微參觀了一下七處,你所謂的心血……竟然讓議會的人監管著,稍微有些能力的人又入了獄,實在是可笑。我們的鬥爭到此結束,可我還有好幾年好活,潘索尼亞。我是最後的贏家。而你,是一事無成的廢物。」
也許他一直等著我殺死他。
「夢。你怎麼知道?」他嘴裏吐出類似輕蔑的聲音,重新朝向墓碑。「潘索尼亞,你的孫子真是有趣。或者說,孝順?他說你死在夢中,沒有痛苦。他希望你沒有受太多苦。這是不可能的。只要看看我和你殺死的那些人就知道。我也活不了多長了,每天在睡覺之www.hetubook•com•com
前,我就能感覺到讓我殺死的人,他們都是如何掙扎著不讓自己閉上眼睛。我在和他們鬥爭。他們一個個伸出手,要把我的眼皮子按下去。我不能讓他們得逞。鬥爭和廝殺,潘索尼亞,我們幹了一輩子的事情,肯定是要干到底的。」
他將一口唾沫吐在墓碑上。
「問吧。」
馬迪亞斯左手掏出先前收繳的武器。一把匕首。
突然之間,他頭一次對自己的現狀生出了感激。對,我不是最理想的繼承人。但哪怕七處死去,他也願意維護一座墳墓的尊嚴。
喬拉齊轉過身,拖動著微瘸的左腿走過來。在這個過程中,馬迪亞斯思考著自己應當怎麼做,而這思維隨著喬拉齊的接近而愈加急迫,直到他發現自己竟然後退了一步。
我會殺了他。
馬迪亞斯並沒有立刻將匕首交還。他看著喬拉齊隨從的眼睛,用口型不出聲地說:
喬拉齊轉過頭,看著馬迪亞斯的眼睛好一會兒,像是在猜測這句話之後是否有別的意思。
「現在你死了,可算是毀掉了我的一個願望。我是喬拉齊·拉文霍德公爵,奧特蘭克血脈的繼承者,你這洛丹倫的三流貴族難民竟然不願意承認我的頭銜。我一向覺得這是出於嫉妒。你嫉妒我有一個戰鬥的理由,而你甚至連稍微談一下祖國都不願意。一開始我們就不該合夥干。我應該像對付別的難民一樣,把你殺死,因為你和我不是一類人。但是這麼些年過去了,奧特蘭克仍然是
和_圖_書廢墟,而洛丹倫……從這點來看,我們都是一樣的廢物。
「我想……不。他是在睡夢中停止呼吸的。」
喬拉齊保持著半邊身子朝向這邊的姿勢。從這短暫戰鬥的開端,他就一直盯著馬迪亞斯,沒有看隨從一眼。他的眼神突然讓馬迪亞斯感到熟悉。帶有滲透性,杜絕感情的觀察。
喬拉齊離開了。起初小心地挪動左腿,走出一小段距離之後適應了,速度便稍微快了些。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前,馬迪亞斯有兩分鐘的時間可以殺死他,只是這樣做沒有意義。
喬拉齊看了隨從一眼。隨從把他扶起來。他握緊手杖。
在隨從的屍體旁邊,喬拉齊艱難而緩慢地半跪下來,嘴裏不由自主地發出老年人在做費勁事情之時的囁嚅聲。他右手撐著手杖,左手摸索屍體的外衣內側,找到了一個錢袋。他將它拿在手裡,用比跪下更慢的速度站起來。他打開錢袋看了看,再把它系好;這整個過程中,近在眼前緊握利刃的馬迪亞斯似乎根本就不屬於喬拉齊的感覺範圍。
「啊,還有一件事,我終於有機會說出來了。想不想知道你的第一個兒子下場怎麼樣?就是你花了二十一個金幣,讓女人自行打發的那一個。天哪,他多麼努力想成為我手下的刺客,但他實在是太無能,第一次出任務就死在了辛迪加手裡。我可沒有故意害他。沒錯,辛迪加殺死了你的兩個兒子,既包括你最看重的那一個,也包括你當成野狗扔掉的那一個。感覺怎和-圖-書麼樣?」
喬拉齊·拉文霍德左腿微瘸,握著一根手杖。他只帶了一個隨從。在收繳隨從身上的武器之後,馬迪亞斯依照要求,親自將兩人領進墓園。現在,喬拉齊站在墓碑前方三步左右,雙手撐著手杖握柄;他後方身著黑衣的隨從,似乎比他更適合墓園裡的靜默。過了一小會兒,喬拉齊彎下腰,隨從連忙上前扶住,脫下自己的外衣墊在草地上,再幫助喬拉齊安穩地盤腿坐下。他脖頸向前傾,背脊形成無力的弓形,讓手杖斜靠著自己的右肩;墓碑離得很近,但他的眼睛卻似乎望著更深更遠的事物,就像一輩子在沙漠中守望風沙的人初次看見大海。
馬迪亞斯深信自己眼前的人是一個失敗者。遭到放逐之後,來暴風城探望舊知的墳墓,究竟是為了什麼,喬拉齊沒有真正想明白。最終,他活得更長,有一個更長於權力鬥爭的繼承者,並且將之視為勝利——他自己必然知道這隻是一個謊言。從只帶一個隨從,到對墓碑的侮辱,都是充滿自我毀滅意味的行為。他也許想讓過往的回憶來阻止自我毀滅,卻沒有成功。
「我出來這一趟,沒打算回莊園。」他將錢袋收進衣兜,說道。「這些錢足夠我找一個稱職的僕人。幫個忙,」他踢了一下屍體的手臂,「把他扔到城外山上不容易發現的地方。拉文霍德的刺客不需要下葬。」
馬迪亞斯通過喬拉齊,看到了事情的另一個結局。
「有。」
「他死得痛苦嗎?」
「不行。他入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