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八十章 死亡后的清晨(十二)

「我在牢房裡面。你在外面。這再清楚不過了。」
他知道自己當時想略微把手伸出去,撫摸她的面龐。但這樣做意義何在?既然已經表達了讓她離開的意思,那麼就不應當再放出別的訊息。
「當然不是。他和我有過好幾次長談。他提到,為了戰功上的利益,他曾經利用自己的親人。這件事遭到揭露之後,他非常懊悔和痛苦,發誓再也不為了功利而背離信仰。他明確地提到了你的名字,當時正是你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
海蘭在獄卒事先備好的椅子上坐下。
「你似乎一直想淡化我們之間的敵對關係,海蘭。」
「當犯人認為註定無法逃離的時候,為了得到寬大處理選擇自首,我問的不是這麼淺顯的東西。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喬貞。你承認自己要在這個騙局裡負主要責任,馬迪亞斯對議會也是這麼表示;你們共同的策略是犧牲你一個人,保全七處現有制度,以及馬迪亞斯的位置。前面我們談到忠於他人,我想太過忠於潘索尼亞·肖爾以及他確立的一切,就是你自首的原因。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十分忠於一個人,對他的錯誤視而不見,或者看作是必然可以糾正,不影響大局的東西。你該想想身邊的人為此受了多少苦,喬貞,這是當年我認清現實的方式。」
「不瞞你說,這些天來我回答最多的就是這方面的問題。那些幫助尼赫里主教建立戰場聲譽的品性,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會顯得不和*圖*書合宜,但這並不影響他的信仰。他並不是忠於我,而是忠於信仰,忠於他補救錯誤的強烈願望。事實上他知道,大主教將他選為候選人,很大程度上是對他的鼓勵。也許未來某一天,暴風城將面臨更大規模的戰爭,到那時候更多的人就需要以他的方式來追隨聖光。而在當前,他願意為了大局後退一步。他能有這樣的想法,其中也有你的功勞,喬貞。」
後來,在把鮑西婭的右手推到柵欄外的時候,喬貞能看明白她的失望。他不希望她干涉任何事,她為此而失望。實際上喬貞知道,認定鮑西婭不應當插手,是一個沒有明確理由的自大判斷,因為他當前了解外界的途徑只有向獄卒借來的舊報紙。他說鮑西婭仍然單純無知,並非出於準確的觀察,而是強行給她貼上的標籤。之所以這麼做,也許是因為他暗自希望她沒有任何改變。
「你認為是誰寄給你的?」
他認為自己對入獄者的心境早有足夠了解。現在,他處於暴風城離地最高的牢獄之中,仍然對身周的一切感到陌生。在這裏,他只是一個遭到禁錮的人,並非會接受調查和審問的嫌疑犯。議會的人從沒有到這兒來。到目前為止,除了獄卒之外只有一個人在鐵柵欄前停留,這個人並非是他的審問者。
接下來這幾天,他不容易靜下心。鮑西婭的出現,說明事情有了關鍵的變化,而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一個可預知的未來和圖書:議會對他的審判。今天下午,他見到了最初將他推向這個未來的人。並不是意外。
「關於這個我沒有什麼好說。不如還是談談別的。談談尼赫里。我從未想過他會這麼忠於一個人。」
「並沒有什麼值得苦惱的。監牢,審判,都是我熟悉的東西。選擇了自首,就說明我有所準備。」
假若海蘭真的是想掩飾真相,那麼匿名信實在是一個太粗糙的謊言。無論如何,喬貞對這個說法很感興趣。
「非常禮貌的措辭。字跡很規整。他強調七處的不當行為可能造成更廣泛的危害,但我隱約覺得他本人和真實祈禱會有一定的聯繫。他們主要是由於瘟疫的謠言而抹黑本尼迪塔斯大主教以及他的宗教政策,也許在他們眼裡,長久不參与現任教會事務的我倒還算得上是信仰堅定的人。當然,他們歸根結底是犯罪分子,比起教會自然還是更害怕七處。你有什麼想法?」
「你希望我有理由,有目的……那麼就先問一件我想知道的事。你為什麼要自首?」
喬貞沒法回答。他發覺,認定海蘭是精心組織每個詞來達成目的的敵人,就類似於前些天非要將單純和幼稚強加在鮑西婭身上。事到如今,他看不出海蘭從剛才的對話中能得到什麼好處……更不用提他仍然不確定海蘭需要的好處到底是什麼。
「你認為誰和誰是敵人?」
「在那天大教堂花園裡的會面上,你因為真實祈禱會成員自殺的意外指責和*圖*書七處,隨後提出要和肖爾大人對話。這整件事在我看來太巧合了些。」
喬貞很多次想象過身處於鐵柵欄之後的感覺。他將自己作為特定的嫌疑犯來想象。審問的過程從踏上監牢走道的那一刻就開始了,他的腳步聲就是向受審者提出的第一個問題,而他們將不得不回答。答案是他們自己的內心:恐懼,期待,困惑,以及一切可以在壓迫性的黑暗中生髮的感情。他們通常不願意,也無需開口,因為喬貞會在和他們目光接觸的那一刻讀出答案,並且將之與自己先前的設想做比較,得出結論。到這時候,審問會如何進行,問題以什麼樣的順序提出,中途是否會有波折,他已經有了心理預期,這樣就不會表現出任何遲疑。要想在語言交流中支配他人,遲疑是大忌。
「他什麼也不說。」海蘭笑了笑。「你比我更清楚,他不需要用語言來讓別人明白他的意思。不過到了今天,我也不覺得那時的邀請是一個錯誤。」
根據對真實祈禱會的了解,喬貞覺得海蘭的話有一定可信度。但是突然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現狀。他作為囚徒,等待著一次審判。外界一個狂熱宗教組織的行為,和他實在關係太遠。
「爬到這頂層,比起禁食十五天更能讓我體會自己的衰老。」他說。「昨天,我探望了潘索尼亞先生的墳墓。地址選得不錯,很僻靜。度過他那樣的一生,的確需要無人打擾的休息。」
「我希望這和-圖-書不是什麼古怪的套話。」
「你一直很小心,喬貞,我能看出來。從一開始,你就盡量不在感情上認同我的話。我相信長久這樣做,一定十分疲勞。你希望我像一個敵人那樣對你說話嗎?」
「我不覺得這需要解釋。」
那一天,鮑西婭呼喚了兩次才得到回應,而且還是對來者身份的疑問;但實際上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喬貞就認出她了。在那一瞬間,他回想起八年之前審問的片斷。她是最無力,最容易攻破的那一類嫌疑犯:戰戰兢兢,對情勢沒有正確認識,出於高貴身份而故作堅強。八年之後,鐵柵欄仍然讓她不安:她在走到七一五牢房之前放慢了腳步,因為沒有立刻看見坐在黑暗中的喬貞,就皺著眉頭朝旁邊望了一下,像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號碼。她從一開始就遲疑了。這就表明她不是敵人。
「你到這來是有理由的。」他說。「我的時間不多了。無論你想知道什麼……」
「喬貞。」海蘭打斷了他。「你現在很急躁,而且不僅僅是因為身在監獄。你在為即將來臨的審判而苦惱。」
「我理解你會這麼想。實際上,恰恰就是因為七處不公布這些傷亡事件,所以才引起了我的擔憂。你要知道,對於七處來說,真實祈禱會的害處主要是妨害治安。但對於教會來說,它則是一個危害要大得多的組織。成為大主教候選人,尤其是在教堂廣場演講之後,我必須關注所有與聖光信仰有關的訊息。有的需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自己去注意,有的則是自行來到我的案頭。我是因為一封匿名信得知這件事的。」
「你有多熟悉他?」
「在我們的時代,我和他的確有一些迴避不了的聯繫。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一個人在給後輩講述故事或者道理的時候,會使用這樣的說法:在你出生之前。這就好像強調對方的相對年幼,就能使自己顯得更有智慧。但是如果重新回顧那些過去,就能發現自己在當時也是很幼稚的,犯過那麼多希望倒轉時間去補救的錯誤。他和我,就生活在一個所有人比現在要更容易犯大錯誤,錯誤造成的後果也更嚴重的時代。許多東西都等著建設,我們沒有什麼回頭路可走。也許你不會想到,我初次和潘索尼亞先生見面的時候,試圖說服他參加我的聖光講道。我知道他是洛丹倫人,多半有修習聖光的歷史,只是因為一時迷惘而拋棄了它。當時,作為一個花大力氣盡量讓更多的人親近聖光的修道者,我對於自己的態度沒有絲毫遲疑。」
喬貞突然意識到,自己最初的戒備心有所消解。他相信海蘭這次來訪一定有很強的目的性,就像他的廣場演說一樣,但此刻的他似乎只是在分享著略帶感傷的回憶:他和潘索尼亞也許是敵人,但至少也是共享著一個已逝去時代的敵人。喬貞自我提醒著,不能讓海蘭影響自己的思維。必須提高警惕。老人常用的策略是威懾和引出恐懼,海蘭則相反。喬貞覺得自己必須進攻。
「他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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