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吉拉沒說話,只是在用一種奇怪的節奏喘著氣,斜過頭,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鮑西婭。這時候鮑西婭看見了凱吉拉的傷口:一截木刺從她的右腹部穿出,在它破出皮膚的地方能看見粉紅色的滲血內臟。爆炸氣流捲起斷裂的車軸,刺中了她。
在灰塵散開之前,她感受到了片刻的寂靜,一開始她害怕自己聾了,但隨即回想起來,這隻是從混亂中贏回生命后大腦必然經歷的片刻消寂,就像曾經在閃金鎮的樹林中經歷過的那樣。她咳嗽幾聲,自覺冷靜不少,然後發現凱吉拉就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背靠著壕溝壁。
獸人一錘砸下,戰士扭動頭部避開,然後揮劍格開鐵鎚。那是一個黑髮女子,在翻身爬起之前,她的眼神和鮑西婭的交匯了。
「當然會,」鮑西婭停頓了三秒鐘,「他,他會和你一同在永不會有花朵凋零的聖光花園裡,享用著……」
她注意到自己身後傳來的難聞氣味,原來是頭髮燒焦了很多。也許是讓燃燒的投石車碎片打中了。她右手伸到後頸,攏起一束頭髮,猶豫了一下,把劍鋒立在下面,將它們削掉了。然後是另外一束。曾經在陽光下耀眼奪目的金紅色長發散落到塵土和*圖*書裡。
「我們成功了。」她說。「我們完成任務了。」
三分鐘后,她站起來,抹了抹眼睛,將黃金鑰匙重新戴在脖子上,跨出壕溝。她看見初升的太陽把光線投在眼前一片狼藉的戰場上,才回想起那句話:「……一同在聖光花園裡駐留,信者與他的血親作為得到祝福的園丁,享用著取之不盡的花香和花蜜,就像大地在永不消逝的太陽光芒下得到溫暖。」
她告訴自己要冷靜,然後伸手在雜草堆中來回摸索。散落的骨骼碎片扎在她的掌心,在她摸到了彎月狀火鐮的同時,正好看到投石車前的戰士背部著地倒下,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我害怕。告訴我……聖光……我能和他一起看見嗎。告訴我。」
她忘記了下面的內容。享用著永遠喝不盡的黃金醇酒?不對,這是安慰喪偶者的悼詞。安慰曾經喪子的垂死女人應該怎麼說?快想起來啊,鮑西婭·維斯蘭佐!
她立起來后,黑髮女戰士仍然在和龍喉獸人纏鬥。低頭看了看,引線已經燃了起來,即將引爆足以讓投石車消失無蹤的炸藥。
「當,當然,你能的。你們會在一起。」
那雙眼角浸入了鮮血的黑眼瞳,彷www.hetubook.com.com彿在對鮑西婭說:不要猶豫,做自己的事。
那是一把黃金制的鑰匙,用細繩掛著。她想把它放到鮑西婭手裡,但是中途就掉落下來,鮑西婭連忙接住。黃金鑰匙因為沾染了鮮血而變得濕滑。
凱吉拉的眼神緩和起來。鮑西婭繼續說:
炸藥在她們跳進壕溝之前引爆了。強烈的氣流像巨人的手掌一般把鮑西婭推進壕溝,她渾身酸痛地落地,感覺自己彷彿捲入了塵灰的中心,眼前一片迷茫。她喊著「凱吉拉你在哪」,但是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耳中只有爆炸后的陣陣餘響。她胡亂摸索,卻按到了一具腐爛屍體的口腔上,連忙收回手來。
鮑西婭的第一反應是捂住那傷口,用自己的手。掃除了這個荒謬無稽的想法后,她的大腦幾乎變得一片空白。醫務兵,她琢磨著這個詞,有沒有醫務兵在附近?她抬起身來,但是凱吉拉揪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回自己身前。在這一刻,恐懼才開始湧入鮑西婭的大腦。那溫熱、致命的出血點,仿似怒放時遭到踐踏的花朵,離自己的身體只有數寸。它屬於另一個人,但死亡足以侵蝕任何一個接近它的人。
「這,這個。」凱吉拉的和*圖*書另外一隻手伸向自己的腰部,從鎧甲和衣料之間掏出了一件東西,整個動作就像由完全沒有章法的雜耍人牽拉著的木偶。
「你這一刻的受難,是聖光信仰者的至福,凱吉拉。痛楚很快就會消失,你將踏著輝煌的階梯,進入聖光永存的福地……」
「別傻站著。」凱吉拉朝鮑西婭跑過來,幾乎要把她撞倒,然後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兩個女戰士向最近處的壕溝奔去,雖然離投石車越來越遠,但引線燃燒的聲音彷彿一直纏繞在她們耳邊。
去哪裡找醫務兵?這是一個荒涼的山頭,而同行的另外三個士兵都已經死了。但驅使著鮑西婭儘快動身的,不僅僅是想找人來實行救治的願望。她還沒有做好在垂死之人身邊守護到最後一刻的思想準備。在這一刻,她因為內心深處逃避恐懼的衝動而厭恨自己。
獸人此時背對著鮑西婭,再次揮出一擊。鮑西婭不知道這一下有沒有直接命中黑髮女戰士,只看見她捂著額角,幾乎要癱軟下來。
「嗯。」鮑西婭點了點頭,然後說:「放開我,一下就好,我去找……」
鮑西婭仍不敢冒險站起來,俯著身來到凱吉拉身邊,按住她的肩膀。
「聖光保佑。」
她使勁回想
和-圖-書,但只記得這麼點禱詞了。當還是聖騎士的時候,說出它們就如同呼出氣息一般輕易。她曾經那麼決絕地把所有禱詞都忘掉,但如今又不得不拚命翻弄記憶的深處,好讓它們來安慰垂死的戰士。她驚訝又恐懼地發現,雖然自己的聲音很低,但還能完美地重複句子中的抑揚頓挫,這在聖光大教堂是有嚴密規定的,而她紮實的口音由本尼迪塔斯親自傳授。這是一種無論垂死者性別,身份,死法,都必須完美再現規定音調的禱詞念法,其中的理論是:聖光對信仰者一視同仁,給予平等的愛。
「祝福,」凱吉拉說,「我能獲得,祝福嗎。告訴我。」
「什麼?我不明白,凱吉拉……你想說什麼?」
「是我藏的。」凱吉拉說。
她朝山腳下走去。
鮑西婭奔上前,一劍斬進獸人的側腹。那緊密結實的肌肉即便撕裂開來,還是像岩壁一樣夾住了劍鋒。她用盡全身力氣讓它再深入半寸,烏黑的鮮血從切口噴湧出來,順著劍槽淋到了她的手指上。黑髮女戰士的另一把劍從前方刺穿了獸人的咽喉,他倒下了,鐵鎚仍然緊緊握在手中。
這有意義嗎?當有人渴求著這一句話來安撫死亡恐懼的時候,它就是有意義的。但和-圖-書
是鮑西婭沒有及時說出這句話。
鮑西婭抽身出來,用火鐮點燃了火絨,把它們一同扔在炸藥的引線下。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她感覺左耳後方傳來一陣拉扯的痛楚,原來是一縷長發纏繞在了投石車的車輪上。在強烈的焦慮下她用手去拉扯,隨後才意識到用劍割掉才是最好的辦法。
「我的兒子……會饒恕我嗎?」
「凱吉拉,你還好嗎。」鮑西婭拔出劍,說。獸人倒下的一瞬間她感到全身無力,但是火焰繼續在引線上蔓延的聲音很快喚醒了她。
「我去找人來幫忙。」她說完,再次抬起身,但是又被拉了回來。
凱吉拉的眼睛黯淡下來,但仍然以臨死者最後的期待看著鮑西婭。她不喜歡我的回答,我的話讓她害怕,鮑西婭想。她深呼吸了一次,沒有拒絕空氣中的血腥氣和塵灰,然後說出了她已經沒有資格說,也曾發誓絕不再出口的幾個字:
鮑西婭正要點燃火絨,一枚飛濺的石子打中了她的手腕。火鐮掉在戰鞋的腳尖上,彈進投石車下的雜草堆里。她伏下身尋找,但是卻沒辦法集中精神,因為她能看見投石車另一側那兩雙在戰鬥中不斷踩踏、換位的腿,一雙屬於人類,一雙屬於龍喉獸人。銳器拚鬥的聲音激烈,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