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邁爾的胸口再次湧出一柱鮮血,隨後停止了呼吸。在這無限沉重、無限寬廣的深紅色里,德米提雅出現了幻覺。她看見了血和火焰。火焰在無數血色十字軍的屍體上燃燒不盡。洪流一般的鮮血匯聚成了一面湖,湖面漂浮著折斷的血色戰旗。她聽見了死者的哀嚎,所有來不及求饒就讓血色斬首的死者,所有血色的死者,所有因為父母死去而在出生前就死去的孩子,他們倆的孩子……
她盡量地避著這新來的護衛,當不得不在他陪伴下出行的時候,會把他安排在前方較遠的位置,這樣就不會產生傑邁爾用仇恨的眼神從後方打量她的幻想。傑邁爾的出現,給她已經脆弱至極的精神加上了新的折磨。這一點反應到了她的容姿上:她眼窩深陷,步伐無力,頭髮失去了光澤。伊森利恩好幾次警告她注意聖者的儀容。
她想關上門把傑邁爾鎖在外面,但是晚了一步。他跨進了屋,抓住了德米提雅的雙腕。
傑邁爾把他的臉壓在地上,讓他無法發聲。他回過頭,和德米提雅的眼神交匯了。她打了一個抖。
「好了,」伊森利恩放開了手,「幹得不錯,德米提雅。現在我們可以走了。你哭什麼?真是難看。來,用我的手帕擦擦,可憐的小傢伙……」
德米提雅搖了搖頭,在沙發上縮了起來。「別說出去。」
「我,」傑邁爾說,「我想過逃跑。」
但是,她騙不了自己。人群因為謊言而為她振臂高呼的景象,日復一日地折磨著她的神經。她相信自己已經麻木了,可她沒有。她常常吃了東西又吐掉,夜裡頻頻驚醒。
「聖者大人,」傑邁爾說,「我們得回去了。」
她點了點頭,隨後又搖頭。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她猛然間意識到:為什麼傑邁爾會明白自己對伊森利恩的恐懼?
「在您的窗口下發現的,」傑邁爾右手舉起那把小刀。「上面還有血跡。能不能解釋一下出了什麼事?」
「這個時候你不應該進來。」
她回過頭,對伊森利恩描述了她的所見www.hetubook.com.com
。剛開口的時候,她還帶著哭腔,但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劇烈、灼熱,彷彿一片焦土上刮過的狂風。
二十五歲那年的一天,上層給她增加了幾名新的護衛。其中有一個渾身傷痕的人,當他說出「我叫傑邁爾,從今天開始就是您的護衛」之時,德米提雅呆住了。鞭打他是十余年前的事情,她自然無法記得他少年時的容貌,但她記得他右額角上的那道傷痕。她不敢看這個男人的眼睛,但是又止不住去猜測:他還記得我鞭打他的事情嗎?他會怎麼看待我?無論如何,這個男人見證了德米提雅成為血色聖者的本源,一想到這一點,就讓她心神不寧。
她的肩膀突然軟了下來。他還記得。
「伊森利恩幾乎把所有小孩子都叫來對我下手,你是唯一一個違反他命令的人。我怎麼會忘記?所以,一聽說你成了預言者,我就知道不對勁。我想也許是伊森利恩在利用著你,就像他那時候握住你的手來鞭打我一樣。我報名到你的護衛隊來就是為了確認這件事。你沒有錯,不要為別人的罪行折磨自己。」
「不用道歉,」她對他耳語著,腦中出現了薩莉在挨了她巴掌后,那不可置信的悲哀眼神。「我也想過。」
德米提雅不敢再看伊森利恩,只好把臉轉向前方。那少年緊閉雙目,血珠子從眼皮上滴下來,胸部隨著呼吸而微弱地起伏著。她不明白傷成這樣的人,怎麼才能多承受一鞭,怎麼還會有血可流。她動不了手。
「你……」他鬆開了手。
德米提雅顧不得舌頭的劇痛了。「預言都是假的。」
她的手指尖觸到了傑邁爾右額角上一道淡淡的傷痕。很不起眼,幾乎已經完全隱沒在皮膚中。但是她認識這道傷痕。她留下的傷痕。
她流下了眼淚,不僅因為疼痛,更因為打心底里明白自己沒辦法真正下手。如果說這是缺乏勇氣,那麼她缺乏的是自暴自棄的勇氣——這是一種多麼幼稚的反抗。淚水和從手指縫間溢出的血流混合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起。她把小刀扔到窗外,拒絕了當天的午餐和晚餐。
德米提雅左手掌貼著傑邁爾傷痕纍纍的臉,手肘盡量靠近自己的身側,離那血肉模糊的肩膀更遠一些。
「我去叫醫生來。」
「懲罰他。」
「他叫傑邁爾,」伊森利恩說,「殺死克魯安教士的主犯。德米提雅,拿著這個。」
只要我不開口就好了吧。
「傑邁爾。有急事,聖者大人。」
「不叫醫生。我給你弄些葯。」
「什麼聖者?你這個下詛咒的惡魔!如果沒有你的詛咒,就不會有那次襲擊,他也不會死……」
如果說德米提雅從來沒有享受過作為聖者的生活,那將是謊言。視野最好的房間,華麗精緻的服飾,特製的香水,暗中和地精商人交易來的最好食材做成的晚餐——為了享用這一切,她所要做的只不過是按照伊森利恩的要求動動嘴而已。失去了自由的話語權,得來應有盡有的生活。她開始麻痹自己:這樣也不錯。每天,每天都有人在死去,那些崇拜我的血色戰士們,和他們所殺死的人們。但我將這樣活下去。如果所謂的聖者,就是要拋棄個人感情的奉獻者——那麼,我就做這樣一個聖者好了。血色聖者德米提雅。我的話給很多人生存和戰鬥的希望,有什麼不好?
他把一條皮鞭塞到了德米提雅的手裡。她幾乎握不住那粗大的皮鞭結節,手心一陣刺痛。
「這很重要,請開門。」
「不行,」她吐出一個個字音的時候就像吞咽煙灰一般困難,「別管我。」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的血很燙。他瘦了。他想抬起眼睛看看我,近在咫尺的我,但是卻辦不到。傑邁爾,一定很痛吧?你是一個習慣了痛苦的男人。讓這一刻快些過去吧。
「我知道。」
陷入絕望和麻木的德米提雅,明白了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認識成為血色聖者之前的自己,了解自己的痛苦。在傑邁爾眼裡,她不再是一個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雖然薩莉也能給www.hetubook.com.com
她類似的感覺,但她明白,薩莉是無條件效忠於血色十字的,她下定決心要成為大檢察官薩莉·懷特邁恩,這讓德米提雅對她始終有些隔閡。而傑邁爾不一樣。他同樣是處於血色十字核心的局外人。
這一天,她到一座軍營里視察。她強打精神,挺起胸膛,十指交合自然地垂在身前,希望多少能恢復聖者的狀態。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夠不夠好,因為士兵們的眼神都沒有變,仍然是往常一般的崇敬和嚮往。他們崇拜的,並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只是一個能滿足他們狂熱心態的幻想。德米提雅的肉身正是這幻想的載體。她感到頭暈,四肢發酸,強烈的耳鳴逐漸遮蓋了士兵們的歡呼聲。
「我知道那些謊言在折磨你,但是也不應該這樣做。」
這麼擁擠的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不算是人。
「夠了,別說了。傷口不能放著不管。」
「抱歉,我要保證你的安全。這東西你用在什麼上面了?」
德米提雅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把小刀,面對著鏡子,伸出舌頭。她閉上眼睛,在那粉紅色、不斷顫抖著的柔弱之物上割了一刀,隨後立刻捂住了嘴,身子朝前傾,小刀掉落在地。一陣溫熱的鐵鏽味充滿了整個口腔。
「別去叫醫生……」
「冒犯了。」傑邁爾說完,把她的手腕翻過來看了看,然後又把袖子掀上去,查看她的前臂。接下來,他把她摟起來,放到沙發上,捲起了她的裙子。當他冰冷粗糙的手碰觸到德米提雅膝蓋的時候,她打了一個抖。
「你不敢嗎?你已經接受了我的保護,必須對我有所報答——這就是報答的第一步。很簡單的事情。只需要揮那麼一下就好,朝著任何你喜歡的方向。」
「無禮……」在發這個音的時候,德米提雅的舌頭感到一陣劇痛,她再次嘗到了自身的血腥味,從鼻子發出痛苦的哼聲。傷口裂開了。
她不說話。
這一天的晚些時候,德米提雅了解到,暗殺者的哥哥奉命增援到某個她「預言」會發生襲擊的地區,成了唯一的戰死者。「和_圖_書下詛咒的惡魔」——十幾年後再次聽到這個稱呼,德米提雅望著自己在鏡子中的倒影,從喉嚨底部發出如同垂死呻|吟一般的苦笑。這不是我的錯。是伊森利恩讓我這麼做的。可是……
夜裡,有人敲了她的門。
伊森利恩抓住了她握著皮鞭的手,舉起來,往前一甩。皮鞭打在了傑邁爾的右額角上,開了一道口子,血液很快涌了出來。他的頭像要避開什麼似的猛烈擺了一下,然後再沒有別的反應,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垂死者的聲音。就像萬丈懸崖底部一點水珠濺落的聲音。
「是誰?」
「你要做什麼?放手。」
她抬起了眼睛。
「我說過,你的意見並不重要。」
伊森利恩拔劍割斷了她的喉嚨。
傑邁爾皺緊眉頭,伸出右手,用四指托住她的臉龐,大拇指按在下巴上,往下一扳。還沒看見舌頭,就有鮮血濺到了他的手指上。
薩莉在德米提雅臨行前的一夜,幾乎拋棄了血色十字身份,但是德米提雅明白,一切都太晚了。不能再連累她。
她抬起頭,看到了橋頭另一側的喬貞。除了你的名字,我一概不知,但是謝謝你把他帶到我面前來。你一定對眼前的這一幕很不解,就像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一樣。死亡讓我們在這橋上相遇;仍然活著的你,可以好好地見證我們在這一刻的毀滅;看看你的敵人,血色十字軍的聖者與聖徒,在經歷著什麼。
她回頭看看伊森利恩。這個男人自稱是她的保護者,但她從來沒有在第二個人臉上看到更讓她恐懼的神色。同樣是瘋狂,方才要拷問她的衛兵,他的瘋狂不過是豺狼散發著惡臭的利齒,粗魯而膚淺;而伊森利恩的瘋狂,卻更像黑夜中潛伏在海面下的巨獸,不過是一組鱗片露出水面,就讓甲板上的目擊者們陷入慌亂。
「伊森利恩先生,我……」
「對不起,伊森利恩先生。」她快哭出來了。「請放我走。您不用保護我了。」
本來就對傑邁爾心存恐懼的德米提雅本不打算回應,但是害怕傑邁爾要通報的事情和伊森利恩有關。她不想和*圖*書
在說話也困難的情況下見到伊森利恩,更不想割舌的事情泄漏出去。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你明白要是讓伊森利恩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吧?」
她的大腦混亂極了。無論聖者也好惡魔也好,我都在用謊言操縱他人的生命——不,那不是謊言。那都是有確實情報,經過伊森利恩精心設計的話語。但是,當以她為載體,用預言的形式說出來之後,又成為了謊言。這樣矛盾的思考讓她頭痛欲裂,長久以來積累的精神折磨在這一刻噴發出來。她彷彿站在火山口上,經歷著熔岩噴發出來之前一瞬間的極度靜止。
德米提雅從來也沒有弄明白,為什麼伊森利恩要讓她做這件事。或許是一個對她品性的測試,而她沒有通過;又或許只是一項只有伊森利恩才能理解的小小娛樂。但是她清楚,這就像她之後二十年生活的預演:伊森利恩操縱著她的手鞭打傑邁爾,和操縱著她的嘴做出預言,實際上都是一樣的。
德米提雅以為少年已經死去;在發現他還有呼吸的時候,她不由得朝後退去。
當那個年輕士兵衝上來的時候,她並沒有發覺。他從前方右側的人群中出現,拔出了劍,朝德米提雅劈來。當傑邁爾把他撲倒在地,反扭雙手之後,德米提雅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軍營里一瞬間寂靜無聲,只剩下暗殺者的高呼:
就在伊森利恩從瘋狂的衛兵手裡把她救下的那一天,德米提雅本以為自己可以遠離散發著惡臭的拷問屋。她錯了。伊森利恩說「我想讓你做一件事」,讓把她拉進了其中一間拷問室。在那裡,她看到了一個讓鐵鏈給禁錮著,渾身滿是鮮血的少年。
「可是我要把它們都當成是真的。一切都是伊森利恩的意志。我只不過是……」
現在,她摟著快要死去的傑邁爾,視野里一半是他的臉龐,一半是橋下涌過的河水,內心意外地平靜,甚至有些睏倦。值得回憶的往事太多,但她寧願讓腦子一片空白。
「這不是你想做的事情,德米提雅。」傑邁爾說。「就像那時候,你不敢用鞭子打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