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外傳
第二十七章 最好的時光(十五)

「我不會等你們的。」獸人說。「一有機會,我就殺死他。」
「能這樣當然最好,雖然我不抱太大希望。但是一定要拿到確實的證據。讓奧伊就這麼消失掉,是不公平的。」
他的第一反應是反握刀柄往身後劈去。那沉重的物體暫時跳開了,著力點是獸人的背部,就像是猛地推了他一下;他幾乎向前跌倒,但終於用刀撐住身體。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背脊,但他明白那兒一定已經是血肉模糊。
路至中途,因為前方出現了一些異常的響動,索額瑪暫時走到前面和獸人一同觀察情況,溫狄才發現索額瑪的背上多出了一把簡陋的手制短弓,材料是木料和野獸筋骨。一小捆箭束在一起,包在布袋裡。箭頭是骨頭削制而成的。她知道昨晚索額瑪一夜沒睡,在洞外打磨著什麼東西,現在才明白過來。這也許是一個好的跡象,她想。
奧伊並不會說話。雖然牛頭人姑娘曾經說過,她能聽到奧伊心裏的聲音,但獸人什麼也聽不見。不過,這並不代表他不能和眼前的對手有任何交流。戰鬥間的一挪一閃,一攻一守就是最好的交流。肌肉拉伸和繃緊製造出呼嘯的速度和沉重的力量,每一滴濺出的血都是在戰鬥的曲譜上砰然落下的音符。獸人已老了,但是並沒有老到無法捕捉這曲譜的旋律;他要用大刀給這首曲子切割出一個不留情面的終止符。
雙方都已經氣力無存。奧伊的腹部和左前肢斷口不斷地流著血,咬在右肩上的牙齒好幾次幾乎要失去力氣鬆脫,但是又加緊咬合。獸人的左手無法移開,也沒有別的攻擊手段,一個僵局:敗者將是首先屈服於流血過多和劇痛的人。
「別這麼想。」
獸人發出一聲怒吼:這是生死決鬥的標誌,雖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他知道奧伊並不理會什麼一對一決鬥的禮節,但獸人必須讓自己進入這種狀態。他等待已久的時刻已經來臨了,菲拉斯沉默卻又喧鬧的樹叢便是決鬥最好的見證人。血液在他左臂里加速流動,指尖一陣燥熱。有著藍色尾翼的飛鳥扑打著翅膀飛離樹冠。
他看準了奧伊的半空一個猛撲,把大刀擺在身前,低身向前衝去,靠近了它的腹部。過近的距離延緩了他的揮刀速度,在刀鋒剛剛接觸到奧伊的腹部皮肉,還沒有切深之前,奧伊帶有勾刺的尾巴像鞭子一樣打在了獸人的側腹。他朝後退去,背部撞在了一截粗糙的樹榦上,引來一陣劇烈的痛楚。
「當然,我不妨礙您的行動。」
「為什麼?可是合同……」
「果然是因為是我太弱了吧?」索額瑪並沒有看著她,而是盯在她左側地面的一個小土丘上。「是啊,你總是在危險的地方一個人做事……我差點忘了在西瘟疫,你也總是自個兒去尋找草種的。那些腐敗的樹叢里不知道有多少腐屍和受感染的動物哪。這麼想起來,這一路上是我拖累了你。那天要不是我用斧頭開路的聲音太響了,也不會驚動那些食人魔,害得你受傷。」
奧伊低吼著轉過身,動作笨拙而弛緩。三支箭只傷到皮肉標表層,並不算什麼,但是這突入而來的刺|激耗盡了它最後的體力和判斷力。獸人抬起左臂,把奧伊的身體從脊樑正中砍成兩段。血污和碎裂的內臟弄污了他的整個左半身。
溫狄能看出來,索額瑪說出這句話已經花了很大一番勇氣。他就像站在懸崖邊,背朝崖外卻又無法回頭的人,盡量放大聲音呼喊,同時還要避免身體失去平衡而墜www.hetubook.com.com落。
溫狄本想對他說「您不如也一同離開這兒」,但是放棄了。
「送你回羽月要塞我就離開。」他停頓了一下。「決定了。這麼辦才是最好的。」
「我是自願給你做護衛的,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這句話還是多少震了索額瑪一下。在一大番誠懇得過分的自我剖白后,他顯得心神不寧,無所適從。最後他急匆匆扔出一句「那,我回去睡覺了」,轉身離開。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迴避不了的問題。她把索額瑪叫到了山洞外,和他獨自談話。
「等我和議會成員匯合后,」她說,「你就可以離開了。」
他們來到了大路上。
索額瑪放下了弓。對他來說,射出第一箭是最困難的。奧伊的身軀龐大,從他的方位來看幾乎完全掩蓋住了獸人的身影,並不是一個困難的目標,而且這短弓射出的自製簡陋箭矢也不可能穿透奧伊的身體誤傷獸人。但是索額瑪在拉緊弓弦后,手指卻遲遲無法鬆開。我曾經蟬聯三屆打獵比賽冠軍。一,二,三,三箭贏得三次冠軍,他如此默念著,才將三支箭矢射進了奧伊的脊背。
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她不想辜負任何一方。既然借用了議會的力量,那就要對議會負責;拿走了凈化之匣,就要對將此交託給她的人負責;此外,她還要對自己負責。
這天早上,三人啟程前往大路。前一夜,溫狄表達了她想離開的願望。
「我就送到這裏。」獸人說。
因為這番談話,今天早上自從離開山洞,溫狄和索額瑪都沒有任何言語。獸人引路,她走在中間,一直沒有回頭看索額瑪,但他的腳步聲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大腦中引起迴響。這是她熟悉的腳步聲,陪伴著她踏過瘟疫之地的腐泥和圖書,踢過貧瘠之地的乾裂石塊,越過菲拉斯豐茂的綠色邊境,在數百個日夜之間不停地迴響。她就要對這腳步聲說再見了。
「路上小心。」獸人看著兩人踏進大路中央,回頭轉進了樹林。他已經太久沒有和人相處過了,而自己竟然說出了「路上小心」,這讓他甚至覺得新奇的話。這十天來的相處,不像他當初想象的那樣是一場麻煩;實際上他感覺還行。牛頭人姑娘很尊重他,做菜的手藝相當不錯——假若他那老鈍的舌頭還知道什麼叫美食的話;牛頭人小夥子雖然魯莽不成器,但他一再「挑戰」的勁頭,讓獸人很感興趣;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倒願意真地教導他一下。只是,這片刻的心境不可能改變他在這密林中獨自終老的決定。如果再次回到外面的世界,他疑慮著這片刻的與人相處的愜意感,很快就會轉化成一種他曾經懼怕和逃避的東西。
片刻后,獸人聽到了一種穿透的聲音。隨後又是第二聲。奧伊的身體震動了一下;但第三聲過後,它的牙齒鬆開了,龐大的身軀伏回地面。獸人看見奧伊的背上並不算深地扎進了三支箭;前方的樹叢空隙里,是執著弓的索額瑪,和站在他身邊的溫狄。
這是數種生物的血混合起來的氣味,壓倒性的腥臭讓身經百戰的他也屏住了鼻息,額角的血管緊張地跳動起來。這是警告? 還是示威?或者僅僅是奧伊一次過於混亂的屠殺痕迹?正當獸人上前幾步,打算仔細觀察一下血跡附近是否還有其他線索的時候,一種猛烈的衝擊力突然傳到了他的背部。他感覺到粗硬的毛皮,利爪鉤進自己脊梁骨中段的肌肉,然後是一聲震得他的右耳不斷鳴響的怒吼。
溫狄下狠心推了他最後一把。「你能想通就好了。和圖書
「算了,我想明白了……不知好歹地纏著你是我不對。我早就知道自己很弱小,老去找獸人大叔比試,也是因為要是能和這樣的劍聖拼個一招半式,自我感覺也能好一些。但是這對他來說比逗孩子還要無聊。你比我強多了,根本不需要我這種人來保護。」
在她眼前的不是垂死的黑色猛獸,而是有著淡紫色長發和皮膚的暗夜精靈奧伊·夜歌。她不知道在其他人眼裡的景象是否也是一樣的。那雙眼睛,從帶著腐化氣息的黃色,慢慢變回了應有的銀白色,然後黯淡下去。
溫狄走上前去。是她聽見了獸人的吼聲,嗅到了奧伊的氣味。她看看整理呼吸的老獸人,然後低頭,蹲下來。
自從失去右手以來,獸人在戰鬥中就越來越依賴於攻擊。獨臂的他,揮刀力度自然大不如前,但要單手執刀來防守更是難上加難,因為那樣必須多承受敵人加在刀上的力量。但奧伊不是一味猛攻就可以解決的敵人;它有一些完全無法預測的低空跳躍以及迷惑性的轉身動作,潛入到獸人的弱點範圍——右半身和背部,然後再發動攻擊。而它爪子的力量,也能夠通過快速擊打刀刃的側面來攔截它。中距離的戰鬥本來是獸人最擅長的方式,但現在他不得不冒著巨大的危險,把距離拉到貼身。
獸人轉過身,在聽到自己的血液淋在草地上的同時,看見了數碼外的奧伊。它黃色的眼睛閃著捉摸不定的光,口唇左右側朝上翻起,露出暗紅色的牙床和掛著唾液的利齒。獸人明白了:他中了陷阱。血的陷阱。奧伊利用強烈的血氣掩飾了自己的氣味。
在這一刻,溫狄並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他走了沒多遠,突然發現前方有一道血跡,從小路中間橫過。必須是拖動一整具成人大小的屍https://www.hetubook.com•com體,才能留下這麼粗的痕迹。他轉向右側,發現了另一道幾乎同樣粗的血跡,終止在一棵大樹下,從樹根開始一米余高的樹榦部分完全染紅了,就像有一整桶血潑灑上去。剛才送兩人經過這條路的時候,並沒有發現這些東西。
溫狄知道獸人是無需太多臨別言語的族群,所以她只說了一句「謝謝您的照顧,我們走了」。而索額瑪補充了一句「要是以後順路我來看看你吧,大叔」,這句話雖然有些可笑,但顯示出他多少恢復了一些精神。
「合同不是那麼重要的事。別再跟著我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別再說了。」索額瑪自暴自棄的語氣讓溫狄很不好受,而他顯然遲鈍地沒有感覺到這點,只是在不斷地宣洩著自我厭惡。畢竟已經相識了兩年多,也同行了這麼長時間,溫狄不希望兩人的關係在這種氣氛下結束,但如果這是讓索額瑪走出他自己道路的第一步,那麼也只能如此。
奧伊腹部流著血,朝獸人衝撞過來。顯而易見的憤怒讓奧伊失去了策略式的挪閃動作,這一擊兇狠卻魯莽。獸人忍受著背部的劇痛,一刀斬下了奧伊的左前肢,但這並沒有中止這野獸的狂怒行動。它用只有兩個腳趾的右前肢按住了獸人的左臂,抬齒朝他的脖子咬去。獸人身子勉強往左移動,把右肩犧牲給了那利齒。
「你想活捉他?」索額瑪說。
「我習慣了一個人旅行,畢竟作為德魯伊……」溫狄發覺這個借口和自己打算與議會成員匯合的決定是矛盾的,就沒有再說下去。
「我必須讓議會知道這件事,」她說,「除非他們親眼看到,否則是不會相信我的。羽月要塞就有一些議會成員,如果他們不願幫忙,我就到最近的議會哨站去,一個一個哨站地找願意隨我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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