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外傳
第二十九章 最好的時光(十七)

「我馬上就回來。」克瑞西達想,他提起這件事情,是花了一番勇氣的,所以才有那喝茶的掩飾舉動。她起身,快步回到卧室,打開放在書櫃深處的一個木盒子。盒面上有她雕刻的花紋。
「呃,拿最近的一封?」
克瑞西達說:「公公,沒想到您來了。」
當克瑞西達意識到自己不小心發出微笑的時候,已經晚了。公公不快的眼神緊盯著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這眼神很快就鬆散下來了。他再次低下頭,說:「你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
「他三年前調往……」
「讀給我聽聽。」杜爾多又低下了頭。他的這個姿勢不代表否定,也不代表退縮;更接近一種努力自我實現的勇氣。
「什麼?」
「我是說茶水,」他用右手食指在茶盤上敲了敲,一枚六角形的鑽石在指節上發著光,「溫度不夠。」
當把手探進去的時候,克瑞西達有些犯難了。她意識到這個長期置身於她和雷納生活之外的刻薄老人,突然要求窺探這三年來他倆聯繫心靈的載體。這似乎不大公平。一番心理鬥爭后,她還是把信件拿了出來,理由是如果雷納在,他也不會拒絕父親的這個要求。
杜爾多一說完,和-圖-書立刻喝了一口茶。明明脖子都仰起了,但當杯子回到茶盤的時候,茶水的高度只減少了一點點。對他來說,這些平價茶水似乎真的很難下咽,他讓它們在口腔里停留了一會兒,腮幫子都鼓起來了,然後才咽下去。他眉頭緊皺,流露出很煩悶又焦急的神情,彷彿在後悔說出了這句話,得趕快用茶水漱口,消去它在自己嘴裏留下的痕迹。
管家有些遲疑。「杜爾多先生。」
「太涼了。」杜爾多說。
管家萊斯頓通知有客來訪的時候,克瑞西達正在用小鑿子修平花莖的輪廓:一朵凹刻在石質鎮紙表面的五瓣小花。她還沒有決定給它染上什麼樣的顏色。
「慢一些。」大概經過一行左右的內容后,杜爾多說。
杜爾多搖了搖頭。「也沒什麼好喝的。」
「雷納不在?」
她先擦掉雙手沾上的灰白色粉末,然後回到卧室,換上了一套素黃色的裙子。這裙子今年她只穿了兩次:一次是出席鎮長專為軍屬舉辦的晚宴,她作為留守妻子的代表而發言,還有一次是參加好友女兒的婚禮。
克瑞西達離開卧室,來到客廳。杜爾多·馬維因坐在沙發上,膝上橫擱著他使和_圖_書用了三十余年的寶石手杖。她出現在屋裡的時候,杜爾多並沒有轉過頭。管家直直地站在沙發的另一端,給克瑞西達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杜爾多還是沒有轉過頭。「看來你很驚訝。當然,未必是驚喜。」
「你說的這些我怎麼會不知道。我沒去西瘟疫的打算。」
「您專程一個人來的?」
「全部,」他說,「全部都拿來。」
克瑞西達身子往後挪了挪。他果然是專程一個人來的。
「……你可以想象得到,新兵們最愛做的事之一,就是談論各自的妻子或者女友。他們在這時候最缺少的東西,大概是一瓶啤酒。這類談話往往會變成善意的互相取笑,要是引發了小小的爭執,我作為長官,必須喝止他們;但事實上,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要終止這類交流讓我覺得自己不夠誠實。因為,我也總是在想著你……」
克瑞西達在心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只交流了一句話,她就有談話難以為繼的感覺。為了不致太過失禮,同時盡量把情況調整正常,她在他的對面沙發上坐下,吩咐管家給她上茶。
管家萊斯頓朝克瑞西達投去一個特別苦悶的眼神,然後離開了。
「我和*圖*書說他最近有沒有寫信回來。」
「他的字我一向看不慣。」
他隨便抽出了一封,遞給她。「就這。」
「什麼?您說……」她不由得看了看壁爐。
克瑞西達接過來,拿出信紙。她不需要看信封上的日期就知道這是何時寄來的。她吸了一口氣,略去了「親愛的克瑞西達」的頭注,開始閱讀。她的聲音穿透在客廳中浮在陽光下的微塵粒子之間。
天底下最荒唐的借口,她想。她從沒見過誰的字能比雷納寫得更加工整漂亮。更何況這些信沒有絲毫的修改痕迹,顯然是經過仔細重新抄寫的。
「我說了繼續。」
杜爾多一直低著頭,這讓克瑞西達可以仔細觀察他而又不會難堪。至少已經有五年沒見面,甚至沒有任何聯繫了,公公和兒媳之間的對話卻是從冷茶水開始的,她想這也算是天下少有吧。
克瑞西達皺了皺眉頭,隨後取下圍裙。「讓他等等。我換身衣服就去。」
「我當然知道他在西瘟疫。」杜爾多打斷了她的話。「他最近沒回來?」
「十月。」他重複了一次。
「怎麼不讀了?繼續。」
「您想我讀哪一封?」
又讀了五、六行后,克瑞西達停住了,捏著信紙的雙手https://m.hetubook.com.com往下移。
但是,雖然如過去一般說話刁鑽、難以交流,克瑞西達卻在杜爾多的臉上看到了深深的疲勞。
「您有事要找他?」
「您不打算自己看嗎?」
「有沒有信?」
「我這就讓萊斯頓給您換一杯……」
看來沒有商量的餘地。克瑞西達也不是完全不想和其他人分享這些內容,所以她略微提高聲音,繼續讀了下去:
「有,」她說,「一直都有寫信。」
「噢。」她稍微調整了速度。這封信是在到達西瘟疫之地大概三個月後寄來的,當時戰況對聯軍還很不利。雷納在信的開頭大略說了一下自己對工作的適應情況,說「你不用把這兒的景象想像得太糟」。
「我想怎麼來是我的自由。」
「……噢。」她點了點頭。「那您今天是來……」
「誰來了?」
「拿來給我看看。」
杜爾多抬起了頭,眉間的皺紋分別往兩側展開。他清清嗓子,又為了掩飾這嘶啞的聲音吐出一口氣。她預感到他要說什麼了。
如果僅憑外表,克瑞西達不會說他老去了五年,而是十五年。或許這是衣著光鮮造成的錯覺;這個曾經控制聯盟和部落之間半數高級布匹交易額的富商,把自己的商業成功完www.hetubook•com•com完全全地投影到了穿著上。她曾經聽說過一個民間笑話:要是綁架杜爾多·馬維因,根本沒必要索取贖金,只要扒光他就好了。太過華麗的服飾,讓他臉上的皺紋相形之下更為老朽不堪。
她放下活兒,走到這小工房的西北角,打開門。
因為是統一的信封,所以它們乍看上去更像一疊軍中文件什麼的。杜爾多望著它們,略顯灰白的眼瞳中浮動著沉默的光。克瑞西達看到他的膝蓋抖動了一下,擱在上面的手杖沿著大腿滾動了一小截。
杜爾多沒回答。克瑞西達突然發現自己的問話挺傻氣的,不過要不是這對父子長期疏離,她也不會這麼說。「您可以直接去西瘟疫,他的部隊在……」
這一紮信件托在手掌上,總是有一種微妙的實在感。她回到客廳,把它們放在了茶桌中央。數量並不特別多,但每一封都很厚,所以看上去還是蠻可觀的。她為這現象預先做了解釋:「他們那兒的通訊一直都不怎麼方便,所以他每次有寄信的機會,都喜歡多寫一些。」
克瑞西達看了看杜爾多。他的眼睛幾乎閉上了,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
「去年十月回來過一次。」十月十號到十五號,她想,沒必要說出詳細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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