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個感覺。而且我暗地裡為愛蓮高興來著。」
身邊很吵,都是在軍官學校的同學。也許做不了多久的同學了,對此他並不是十分惋惜,至少沒有惋惜到把父親杜爾多私自給他申請退學的事情告訴他們的程度。
「不,我是說……」
雷納雖然很想知道為什麼克瑞西達這麼關心愛蓮,但現在這還不是首要問題。「他們這樣做,主要是因為我要離開這兒了」,他這麼說,然後等待著克瑞西達的提問。
「這位姑娘,請出去一下,我和兒子有話要說。」杜爾多朝克瑞西達脫帽執意。當那頂裝飾著鳳凰鳥羽毛的禮帽重新回到他頭頂的時候,他直盯著雷納的眼睛。
雷納閉上眼睛,左手掩住額頭。「這是你的房間?」
「看看你那什麼樣子,不成器的敗家貨。」
「是我賭輸了,」雷納沒有看他,把拳頭展開,裏面有五個金幣。「另外,這輪酒也算我的。」
事實是雷納聽不見。他大致上只知道克瑞西達在努力讓他理解些什麼,嘴唇動得很快,屋內的燈光在她的粗布衣裙上來回遊移著。他在大腦里自行組織著她說的字詞,把一些明明沒有說出來的安慰字詞硬加給她。他突然在克瑞西達的身後看見了父親,這個幻覺在一瞬間變得很具體,就像以夜幕為牆的浮雕。父親總是略微低著頭,這是他構築威嚴的方式;從小到大,雷納不記得見過父親的笑容,而此刻幻覺中的他,嘴角微微朝上抬起,皺紋好似蚯蚓般擠成一團,露出一個讓雷納打抖的微笑。
來到學校不久,雷納很快就發現了這兒未必像自己想象的那樣,是有志為國捐軀者的聖地。大部分學生都是來給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同時也給他們的家人贏得愛國者名號的紈絝子弟,毫無真正的軍人的熱情。但即便如此,像雷納這樣的理想主義學生還是有的,更不用提堪稱暴風王國最完善的教學資源、最優秀的師資力量,這已經足以讓他萬分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對父親不知哪日會找上門來的擔憂,早就讓他給遺棄到了腦後。說不定,我就能這樣照著自己喜歡的路走下去——他這麼想。
「想得美,是客房。老闆給你記了賬。」
他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根本沒考慮是不是應該回校宿舍,只是試圖找回平衡,不知不覺地折回了寶石劍鞘的後門。一盆髒水潑到了他的腳下,他險些打滑。
「不用謝,這也是得付錢的。」
「我可扛不動你。要謝去謝廚子,是他把你擱在這兒的www.hetubook.com.com。」
「好主意。」
雖然整件事情還在交涉中,校方也不大願意放走雷納這難得的好學生,但是根據杜爾多的財力和影響力來看,已經難有挽回的餘地。
為這事,雷納已經連續三天到寶石劍鞘酒館借酒消愁了。作為靠近軍官學校的店鋪,有這麼一個店名也是順理成章,但其實這兒的格調並不高,大部分收入來自於揮霍得起的學生和他們帶來的鎮中民女,頗有些未婚男性俱樂部的味道。這些學生們就這樣過著兩重人生:當在家族的要求下約會貴族女子的時候,他們會選擇五百碼之外,處於鎮中心的「海珍珠」高級餐館。
「替我給……愛蓮……說聲對不起。我不該打那種賭。」
「為什麼?」
「克瑞西達。克瑞西達。」他要警告她,避開背後那個可惡的人。
雷納沒有再說下去。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再次試圖坐起來,身子剛抬起來一半,就感覺到強烈的噁心,動作停下了。
雷納看見酒店老闆上前催促愛蓮。她拿起了托酒的盤子,幾乎就要走出櫃檯了,但是一直在安慰她的高個姑娘叫住了她,取過盤子,朝這邊走來。
那伙人離開后,雷納從滿是嘔吐物和泥污的地上站起來,用手背抹抹嘴,碰到什麼堅硬的東西,痛得他哆嗦了一下。一塊小石片扎進了牙肉。他把它拔掉,然後吐出一口鮮血與痰的混合物。鼻子沒破。
雷納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不太在意。」
「不會?你還真賭不會啊?」一個同伴掐了掐他的肩膀。「你把自己在那姑娘心裏的地位看得很重嘛。」
她打算回到屋裡。左腳剛跨進門框,雷納就拉住了她的右手腕。
克瑞西達在他們的桌子前把酒瓶放下,然後說:「你們不要太過分。」雖然她是衝著雷納說的,但口氣卻是想讓整桌的人都聽清楚。
雷納沒有再說下去。克瑞西達呆站在門側,不知所措地望著剛剛進屋的杜爾多·馬維因。
雷納的右手在桌面下按著腹部。他能感受到胃部里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液體流動感,而他的解決辦法是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下近半瓶酒。片刻的喉部舒暢之後,肚子里像挨了軟綿綿卻又沉重的一擊,大腦深處發出嗡嗡的鳴響。當然,現在的他也並不打算清醒地度過這個夜晚。
「噢,對了,你剛剛才說我像頭兒來著。一幫小弟突然決定把他們頭頂上的人打下地面。」
十四歲的時候,雷納謊報年齡參軍,杜爾多抓回他之後,還讓手下人把徵兵m•hetubook•com.com站的工作人員打了個半死。在往後三個月的禁閉里,雷納想出了先順應父親,等自己有一定行動自由后再作考慮的策略。反正軍官學校的報名年齡範圍在十六到二十二歲,他還等得起。
「這樣嗎?我看上去是頭兒……」雷納回想起過去的一年。他人緣還算不錯,在不那麼富有且誠實苦幹的學生里聲望尤其高。但是,他不知不覺間卻在背離這個群體,頻繁地和出手闊綽、早有貴族父母安排好前程的學生們混在一起。昨夜毆打他的人正屬於這一群體。他想,也許是少時在家裡過於豐富的物質生活,給自己培養出了傾向於貴族社會的慣性。要想完全消除這慣性,得好好地扒層皮才行。
「你們要做什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雷納幾乎都能嗅到自己喉嚨深處湧上來的臭氣。
「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這兒不是大街,但仍然有不少行人路過。一些好奇的目光落在雷納身上,他明白這多半是由於他的制服。抬起頭,黑漆漆的晾衣繩把星空劃得四分五裂。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爛醉,鼻青臉腫,滿身泥水,我就以這樣的姿態說再見。在街道盡頭的民房后,可以看見校內教堂的尖塔,就像光鮮照人的貴族子弟站在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身後,互相指責對方的穿著更扎眼。一年前,雷納初次見到這尖塔的時候,深信自己是屬於它,它也是屬於自己的。而現在,那就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克瑞西達走出屋子之前,杜爾多就說出了這句話。
「啊,抱歉,我沒看見……」從後門走出來的人右手提著盆子,一道完歉,聲音就提高了。「……你怎麼在這兒?」
克瑞西達說:「你還是躺下吧。」
「我記得我的臉很臟來著。總有人給我擦洗過了吧。」
「我摔倒了……而已。你們店門口太滑了。」
「那倒不是。只不過,你不像挨打的那一方。」
「你是來替代愛蓮的嗎?原來寶石劍鞘最冷漠的姑娘也有可愛的一面。」方才叫嚷的人提起身子,右手探向她的臉龐,但是在中途讓雷納的拳背給打了一下。
「噢,那……算了,我放棄。」
「我不知道你們賭了什麼。也對一個醉鬼說的話沒興趣。從正門進來的是顧客,在後門繞來繞去的是醉鬼,我們不接待,抱歉。你不如快些去找個醫生。喂,聽得見嗎?……」
「有這麼回事嗎?」雷納因為眼角的酸澀感而使勁眨了眨眼睛。「我想起來了。我道歉,打破了對你那麼重要的鼻子和*圖*書
,真不應該……我那時候忘記你身上除了鼻子,也沒別的地方可以挺起來了。」
「愛蓮,」那人高聲喊起來,「還在磨蹭什麼。我們這桌要加六瓶酒,已經等了半天啦。」
第二天中午,雷納醒了過來,首先看見的是飛在眼前的一隻小蟲子。他正躺在一張床上,頭頂是灰白色、帶有裂紋的天花板。在還沒有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事情之前,他聽到了有人開門的聲音,便想坐起來,卻發現身子不大聽使喚,腦袋彷彿也變成了一團讓人給揉來揉去的棉花。他略微抬起下頜,用眼睛底部的餘光看見了克瑞西達。她托著一個茶盤,站在床邊。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覺。杜爾多幾乎在雷納呈交學費之前,就知道他逃到了這兒。兒子的激烈行動讓他多少有所反省,而反省的結果是:先觀察雷納一段時間。一年後,他發現兒子不是鬧著玩的,這樣下去顯然會毫無懸念地以優異成績順利畢業,便做出了果斷的行動:替他申請退學。
「幹什麼。」她掙脫了。
她把一杯熱茶放在床頭桌上。「什麼時候想喝東西了,就喝這個吧。」
他話沒說完,整個人就往前倒了下去。克瑞西達飛快地進了屋,關上門。他重重地朝側面摔在了台階上,腦內一陣鳴響后,奇迹似地迸出了一個理性的想法:「我不能睡在這兒」。他背部撐在門板上,坐了起來,覺得這樣怪舒服的,就沒有繼續下一步的行動。過了幾秒鐘,門又往裡面打開了,雷納突然失去支撐點,身體不聽使喚地朝後躺了下去,後腦磕在地面。雖然有些痛,但沒能阻止他昏睡過去。
一年前,雷納十九歲,就在父親打算正式把家族事業的一部分——位於加基森的大型布匹商鋪交給雷納管理的時候,他離家出走,帶走了部分流動資金,以此為學費進入了最負盛名的貴族軍官學校。自從五歲開始,他就在閱讀這家學校的資料,到了十一歲,該校所出近百位名將的簡歷他已經爛熟於心。他從來沒有把讓自己參与到這列名單中的意願告訴過父親,因為這顯然是無意義的事。杜爾多不讓他上學,關在家裡進行教育,全部教學內容只有一個中心:如何繼承、運作龐大的家業。雷納的學習成績遠遠好過小他一年四個月的弟弟,然而正是這一點,讓他明白自己要經過父親允許進入軍官學校,是多麼荒謬的想法。
雷納有些不耐煩地揮開對方的手。「少啰唆,等著看就是。」
「沒人在照看你,我只是好奇。」她一邊拉上窗帘一邊說https://m.hetubook.com•com。「在你那伙人裏面,我還以為你是頭兒。怎麼會搞成這樣?」
「謝謝。」
「少自以為是了。你總是坐在他們中間,就這樣。」
「還用問。你傷了她的心。」
「那麼,至少你沒有把我留在外面。」
雷納知道她叫克瑞西達。他抬起頭,視線從酒瓶後面移開,和她的視線相遇了。她沒有避開他。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雷納已經醉得分不清方向了。他在路邊蹲下,想嘔,卻什麼都嘔不出來。當他重新站直的時候,卻發現兩個人分辨按住了自己的左右肩膀。剛才讓他打了手臂的人站在面前。
「寶石劍鞘」酒館里,雷納正趴在桌子上,透過酒瓶,看著十碼外櫃檯后的兩個女招待。其中矮個一些的背對著這邊,另一個高個、黑髮的把左手搭在矮個的肩膀上,低聲說著什麼,不時朝這邊望兩眼,又馬上把眼神別開。
「我說,她要是對我在這房間里有什麼想法,我都不在意。」
「如果你真感恩的話,就謝謝我沒有把你在這兒的事情告訴愛蓮。雖然只是暫時的。」
雷納也不敢說自己免俗。他和這兒的女招待愛蓮,就是此刻在櫃檯後背對著這邊的矮個女孩,斷斷續續地交往了半年,終於在昨天對她宣布分手。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許只是為了在同學間關於風流史的話題中獲得發言機會,才和她來往。而現在,他又參与了一件讓自己在道德立場上更加不利的事情:和同伴們賭愛蓮會不會送酒到他們這一桌來。他賭「不會」,五個金幣——這賭注是他刻意抬到這麼大的,因為他想在離開學校前,至少把當初帶出來的那筆錢給花光,也算是對父親的小小反抗。
但克瑞西達沒有問。她說了一句「你躺著,我要去幹活」,然後朝房門走去。雷納再次閉上眼睛,左手掩住額頭。我所要求的東西已經太多了嗎?但是,當聽見她的腳步聲在門邊停下的時候,他心中的希望再度燃起,撐起身子說:「克瑞西達,等……」
這與其說是紳士舉動,還不如說是小打小鬧的幼稚男性拚鬥,雷納也能看出克瑞西達絲毫不領情。她的眼裡有貓一樣的神采,讓雷納難以直視。為了逃避這個局面,他身子往後移,別開臉說「你還在看什麼?我沒打算給小費」,然後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淹沒在酒館中央的一片喧嚷中。
雷納記得這天晚上自己多多少少有回擊,但大部分情況下都在挨打。一開始他還在琢磨,是誰把自己的學費來源透露出去的,但立刻想到很可能就是杜爾多和-圖-書。要讓校方放棄一個成績優良的學生,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證明他道德敗壞。他甚至覺得,這些傢伙收了杜爾多的錢,奉命來圍攻他。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雷納明白,這就是父親會做的事。
重新躺下后,他說:「你不用照看我了。我感覺好一些就會離開的。已經是中午了?陽光曬得很厲害啊……」
「我們光榮的母校,容不下你這樣用偷來的錢混進來的灰老鼠。」那人揪住了雷納德頭髮。「幸好你還有個通情達理的老爸。在他把你領回鼠窩之前……上個學期的格鬥訓練,你打破了我的鼻子,還記得嗎?」
「可是……我總得因為什麼事謝謝你。我昨晚還以為一定會吹一夜冷風,讓流浪漢給扒得赤條條的也無能為力了。是你把我送到這房間里的吧?」
「像這樣的事很少見嗎?我是說,學生打架什麼的。」
「餞別禮。」
「是嗎?可是她在意。」
「要是鎮里的巡查看見穿著這身制服的人昏倒在店後門,我們會惹麻煩的。」
「聽起來好像你一直在觀察我。」
「嗨,克瑞西達。」雷納覺得有些暈,按著額頭,開始搞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還記得……我嗎?我們說過幾次話……」
後來,雷納怎麼也記不起自己是如何誤解克瑞西達這句話的。他回答:「陪我過一夜吧。幫我……忘記……」
他希望她能問出一句「為什麼」。然後他就可以說「父親逼我退學」。如果她再問一個「為什麼」,他會說出更多,直到把一切壓在心頭的東西都吐露乾淨。雷納亟需這樣的一番談話,他想在離開這兒,回到父親的專制王國前,至少留下一個足跡,一聲迴音。說出來之後,就算克瑞西達取笑他也好,不置可否也好,臭罵他一頓也好,都不重要。如果她不問的話,他可能會主動說出來,因為剩餘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全部的夢想,全部的失意,全部的努力以及全部的委屈,除了他之外,一定還得有別人知道才行。這個人也未必只能是克瑞西達,只是他覺得,這個在寒夜裡給渾身泥污的自己提供了一個避難所的女人,很可能就會是願意聽這番話的人。
他一拳揍在了雷納的胃部。雷納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你打得不是地方,這小子吐到我手上了。」
「那只是因為我不想床單給弄得太臟,到時候洗起來更麻煩。」
「什麼意思?」
克瑞西達警覺地後退了一步。「你打架了?」她往右側移,讓屋內的光透出來一些,藉此觀察雷納的臉。「腫得真難看。」
「幹嘛。」他收回手,望向雷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