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外傳
第三十六章 過客(一)

卡利夫從那布袋裡拿出了一塊用紙包著的餡餅,把它從鐵條的縫隙里遞進去。豎著的餡餅可以自由出入,但卡利夫的手臂到關節處就卡住了。他本想把它放在她兩膝間的斗篷上,但現在看來只能扔在她腳邊。如果這麼做的話,在清晨之前,那些沙粒下的小蟲就會它吃得一乾二淨。
一說完,他連忙轉身出了牢籠,也不管衛兵有沒有跟上。這件事有點兒讓他心煩——原先是遠在藏寶海灣的主子賓其修克親自下令把這襲擊運水車隊的女匪徒關起來的,他只吩咐「看管好她」,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命令。於是在賓其修剋死去之後,沙克斯覺得這表示夏爾可以由他處置了,便把她和同時落網的女獸人關在一起,讓她們為爭奪生存權而戰鬥。不為什麼,只因為沙克斯喜歡看,他一向認為雌性生物之間的爭鬥比雄性的戰爭更有趣。雖然他本來想弄個小小的賭局賺點零錢,但是考慮到賓其修克的死就是和一場賭局有關,便覺得晦氣,放棄了這念頭。
在這一瞬間卡利夫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值。他不欠夏爾什麼。她多麼缺乏不法之徒的生存常識,竟然想用男性化的假名來避免麻煩,真正有膽識的女匪徒是不屑於這麼做的。而由於不小心提防身邊的人而失足,更是她自己的錯。她遲早都會遭殃,遲和*圖*書早……
也許唯一的辦法還是叫醒夏爾,讓她趕快吃掉。可是卡利夫突然覺得這行為沒有意義。她在這鐵籠子里呆了整整一個月,殺了曾經是同夥的女獸人然後看著她腐爛,吃的是地精衛兵用剩飯菜熬成的糊糊,解決排泄問題只能到了夜裡沒有行人的時候,在較遠的沙堆里挖出一個坑——而他竟然心血來潮地要給她帶一個只值四個銅幣的餡餅。如果說這樣就能傳達什麼正面信息,那便太過荒謬了,更何況讓她落到這地步的正是卡利夫自己。
她沒有回應。
這一撞,還把他從牆角的陰影里撞了出來。這倒讓他下定了決心,走近牢籠。
那領頭的地精是加基森水利公司的首席工程師,沙克斯·比格維茲。他遠遠地就看見了蹲在牢籠外的影子,但不想勞神做多餘的事。如果那個人是來暗殺夏爾的,那倒省了心了。更何況他有八成肯定那影子就是卡利夫,那個出賣了同夥然後找他領賞的小毛賊,就更不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那些分佈密集的鐵條,呈半球形籠罩著一塊直徑約四十碼的地表;論高度,食人魔可以在其中自由行動,除了鐵條傾斜刺入地面的周邊部分。與其說它是牢籠,更不如說是小型的鬥技場,但鐵條之間沒有足夠的縫隙可以讓觀眾看清楚hetubook.com.com發生了什麼。在黯淡的月光下,它就像有無數手指的巨大爪子,要把掌心下的一切都閉鎖起來,以完成一次對加基森的明目張胆的侵略。
沙克斯對衛兵說:「你們倆都看見了啊,我宣布放走她了。到時候里維加茲老爺要是問起,你們倆都得給我作證。明白了?明白了就回去,這兒太臭了。」
他要找的人裹在一件破爛斗篷裏面,盤腿坐著背靠鐵條,一動不動。坐著睡覺是對的;假若遭到蝎子的襲擊,至少也不會從臉部開始遭殃。卡利夫的左手在鐵條上移動,慢慢靠近那人。只有在深夜才能這麼做,因為在塔納利斯的白天,這些在烈日當下烤熱了的金屬完全可以燙熟生肉。由於斗篷的裂口,那人的右上臂袒露在外,而那皮膚表面就有清晰的條狀灼傷。
他讓衛兵打開籠門,走進去,先看了看掉落在地的餡餅,然後看著夏爾。
「好臭,好臭。」在離牢籠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就這麼說,然後抽出一塊油膩的毛巾捂住鼻子。就在幾十分鐘前他還拿這毛巾來擦剛上了油的機器零件,但它的氣味總比屍臭要親切得多。
在足夠近的距離,他看清了那具開始腐爛的女獸人屍體。卡利夫認識她,在過去她以鋒利的斧頭讓人們心生敬意和恐懼;現在無力的人們仍然紛紛避m.hetubook•com•com著她,這次是因為她的屍臭。她身上本來就充滿戰鬥的顯耀疤痕,但讓她死去的是胸口上一個不起眼的開口——劍刃曾經通過這狹長的走道直抵心臟。
他先走向北邊那一側。離鐵條還有十幾步距離的時候,他就聞到了那特殊且劇烈的臭味。那是很多種令人不快的氣味混合起來,它們分別來自於乾燥的和潮濕的,肉體的和骨骼的,存在的和不復存在的,活的和死的。這讓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在另一邊,但是好奇心讓他沒有立刻轉換方向。
就在這時候,卡利夫聽到背後傳來一些預料之外的聲音。他回過頭,看見一名地精正帶著兩個衛兵接近。他沒有辦法,只能猛然抽出手;餅子讓鐵條給劈成了兩半,只有三分之一還留在他手裡,剩餘的都掉在了沙地上。他很快跑回了原來藏身的建築物旁邊,然後繼續沿著小巷跑下去,心中懷著突如其來的懊悔。他不知道這懊悔是來自於沒有完成原定計劃,還是僅僅因為損失了四個銅幣的三分之二。
但卡利夫的手臂關節仍然卡著。他想使點勁把它抽出來,然而這樣就沒法保證餡餅能完好無損。就算不給夏爾吃,他也不想浪費掉,畢竟他自己也很多天沒吃飽了。
一名牛頭人從卡利夫身邊走過,撞上了他。卡利夫感覺彷彿一面巨大和圖書的盾牌擊中了自己的背脊,整個人往前踉蹌了兩步才穩住身子,而右手中的布袋也落地了。他抬起頭,不打算掩飾憤怒,但那名牛頭人卻似乎根本沒察覺到這件事,徑直往前走——又或者他察覺到了,只是不覺得撞歪一個人類小子值得他停下腳步。即便按照人類的標準來說,十四歲的卡利夫也稍微矮小了點,雖然這一年來他已經長了三寸。他暗自盤算著,如果這個勢頭能一直保持到十九歲,那麼他應該能不用抬頭就能盯著那牛頭人的眼睛了。他猛然意識到糾纏于長身體的速度是非常孩子氣的行為,這是不可容忍的;於是他拾起那布袋,拍掉沙塵,讓心情平靜下來。
「夏爾,」當幾乎就站在她背後的時候,卡利夫說,聲音弱得就像根本不打算讓她聽見。事實上卡利夫的確暗自慶幸她沒有醒過來,因為他還沒有考慮好應該說些什麼。
一陣風吹來,屍體突然顫動了幾下,乍看上去如同一個千方百計想要入睡的人因寒風而無法成眠。卡利夫很快發現讓它動起來的不是風,而是幾隻蝎子。它們在撕扯屍體的肉,吃它。這些異種蝎即便對於富有經驗的冒險者也是有危險的。卡利夫覺得沒必要再看下去了,便走向牢籠的南側。
雖然看不清,但卡利夫知道那裡面是有人的。他能隱約看見有兩個人形靠在牢籠相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的南北兩側,他想走近,但意外的躊躇卻讓他遲遲沒有邁出腳步;這躊躇彷彿來得毫無理由,就好像它們只是來自於他腳趾前堅硬的沙粒,而無關乎他的內心。
雖然四周並沒有地精衛兵,卡利夫·斯科比斯汀還是貼著牆角,盡量把自己藏在陰影里。他右手把一個布袋提得高高的,幾乎要與胸部平行;他看看那布袋,再看看右邊腰間的短刀,最終決定把它拔|出|來插|進身體另一側的皮帶里,方便左手能及時拔刀。做完這事後,他還是留在原地,注視著前方廣場中央的牢籠。
在夏爾生存下來之後,沙克斯並沒有遵守諾言立刻把她放走。也不為什麼,只因為他懶得管。就這麼過去了一段日子,繼承賓其修克產業的新主子里維加茲突然發來一道命令,要求沙克斯把她給放了,而且還要「辦得乾淨利索,以後也不要再和她有任何瓜葛」。沙克斯憑此猜測這女賊對舊主來說可能是個特殊的人質,而里維加茲顯然只打算繼承死去弟弟的財產,而不是麻煩,所以現在要和她撇清關係。這是不是暗示著里維加茲會採用和過去不同的貿易策略?當然,至少目前沙克斯的收入還沒有受到什麼負面影響,所以他也不大擔心。
「喂。」沙克斯說。「夏爾,你可以走了。聽見了吧?我知道你聽見了。你醒著,而且聽見了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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