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西婭沒走多少步,停下了。前面不遠就是相對熱鬧的大街,但她現在去那兒根本無事可做。她轉過頭看了看西側的一條小道,穿過它就可以出城,踏進塔納利斯的無邊沙漠里——這是一個自殺的選擇。最後她還是打算往前走。她認識一名侏儒醫生,也許她可以幫上點忙。
「明天,我……」
在卡利夫失去蹤影的同時,鮑西婭突然覺得膝蓋一軟,險些摔倒。這一個月牢籠生活對她身體的折磨,因為這突然的劇烈運動而爆發出來。她靠著牆壁慢慢坐下,覺得大腦深處彷彿有狂風吹起的無數沙粒在四處衝撞。她很想嘔吐,但是卻沒有真的吐出來,畢竟她肚子里早就沒裝什麼東西了。
是卡利夫。他緊抿著嘴唇,直視著她,但是顫抖的眼瞳卻顯露出一種不自然的迴避。
鮑西婭知道自己如果不做些什麼,遲早也會變成和對方一樣,就握著劍站了起來,走出自己如同野獸一般棲身一個月的牢籠。
當然,如果有機會全和_圖_書滅劫匪,而且還能保全貨物,那就最好不過了。這就是鮑西婭和那些臨時湊和的同夥面臨的處境。這些人裏面,十四歲的卡利夫負責望風。但是他卻做了別的事。
加基森是沒有什麼清新空氣可言的,但或許是在回到廣闊世界的心理作用下,她把遮住頭部的斗篷掀開,抬起臉看著墨藍色天空中的月亮,深吸了一口氣。當她低下頭后,一陣冷風從脖頸後方鑽了進去,摩擦過她的背脊。
這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從走道旁竄了出來,站在離鮑西婭十餘步的地方。
襲擊清泉平原的地精運水車隊,當初看起來是多麼輕易的一件差事,而且老實說搶劫地精的財物是最不會有道德負擔的。如果劫匪的要求不高於雇傭保鏢的薪水,那麼他們往往會選擇不抵抗,一邊詭異地笑著一邊遞出現金,就好像完成了額外的買賣。他們最害怕的情況就是激怒劫匪的破壞本性,如果僅僅為了擊退敵人而搞得這一趟沒有hetubook.com•com利潤,那對地精們來說就是最愚蠢的行為。
好難受。她抬起頭,預料自己很快就會失去意識。在過去的三年裡,她也有幾次因為疲勞和傷痛而暈倒,但在這一刻,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比任何時刻都接近死亡:那女獸人的腐敗形象,在她大腦內縈繞不去——蝎子、吃人肉的蝎子、濺在沙地上的血、食腐鳥、食腐鳥的翅膀、屍體的翅膀、舊的傷痕、新的傷痕、致命的傷痕。
鮑西婭沒回應,卡利夫又說:「我剛才帶了點東西給你吃。但是你睡著了。你沒有吃那塊餡餅吧?」
最初幾天她並不喜歡坐在這個位置,因為一睜眼就能看見正對面的屍體。但慢慢地她就習慣了,現在只是盡量想離臭氣更遠一點。那名女獸人是臨時湊起來的同夥而已,負責對運水車隊前方的衛兵進行突襲,鮑西婭和她只相處過半天,沒有任何實際交談;所以在不得不殺死對方的時候,她並沒有猶豫太多。何況是她先提hetubook.com.com著斧子衝過來的,她想。鮑西婭先劈掉了那斧頭,女獸人就撲上來拳腳並用,還要去摳對手的眼睛,彷彿斧頭只是花哨的小玩意,肉身才是她真正的武器。鮑西婭身上的好幾處瘀青到今天都沒有消褪。
「夏爾,」他說,「他們把你放出來了。」
「你站住,」鮑西婭說。她有點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如此無力,彷彿來自於一個看不見的遠方的山坡。接下來她拔出了劍,卡利夫就猛地轉身奔跑起來。
自從三年前在塞拉摩上岸的那一天起,她就剪短了頭髮,再也沒有讓它長過肩膀。她還非常草率地給自己取了個「夏爾」的男性化假名,對於這顯而易見的掩飾身份方式,人們反應不一:在一些塞拉摩的居民前報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對方往往會有一兩秒鐘的猶疑,但立刻就用緩和的眼神和微笑來表達理解;然而在加基森,假名給她帶來的通常是輕蔑和不信任。所以她早就決定,除非不得已,否則不會https://m•hetubook.com.com再次將它說出口。
她知道沙克斯已經走遠了,就略微抬起頭,首先所見的還是對面的屍體。她發現屍體兩臂附近有什麼東西在扇動,還以為自己夢見它活過來了,但很快明白過來,那是一些食腐鳥在牢籠外面一邊拍動翅膀,一邊把鳥喙探過鐵條的縫隙去啄食。鮑西婭皺了皺眉頭,張開乾裂的嘴唇,一絲腥味就從下唇內側蔓延到舌尖。這名女獸人在活著的時候無法和鮑西婭建立任何感情聯繫,但是死後卻做到了。
沒有人聽見她說了些什麼,她自己也不例外。在不遠處,一個行人捂著鼻子從牢籠旁邊走過。一團濃雲遮住了月亮,屍體的影子變得模糊起來。這片雲明天會下雨,打濕塔納利斯的黃沙。
鮑西婭當然聽見了沙克斯的話,她也知道卡利夫把一小片餡餅掉在了她的腳邊,只是不想做出任何反應。最近她的睡眠分割成了零碎的小片段,一晚上能醒來十幾次。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是永遠醒著的。她沒法記起任何夢境,而www.hetubook.com•com
這散發著血腥味的鐵籠子反倒更像一個無比清晰的夢。這是世界上最恆定不變的一個夢,她活著,靠在鐵籠這邊,不動彈;那女獸人死了,靠在鐵籠那邊,不動彈。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而他們之間的空氣也靜止不動,屈身於一種奇怪的尷尬。唯一拒絕沉默的,是沙地上鑽出的一隻細小爬蟲;然而只一瞬間,它又鑽下去了。它弄出的聲響,彷彿一粒小小的彈珠落進鮑西婭昏沉的大腦,喚醒了一些東西。她向前踉蹌著走了兩步,卡利夫不知不覺地後退兩步。
現在應該去哪兒?她沒有主意,就先走走看吧。她希望自己的名字還沒有因為襲擊運水車失敗而傳開來,要是那樣的話她就呆不下去了,又沒有分文旅費支持她離開這裏。或許最好的辦法還是找一個急需保鏢的遠程商隊,但是這得靠運氣。
鮑西婭只追了十多步,就知道自己沒法抓住卡利夫。他太敏捷了,否則也不會輕鬆地脫離隊伍,向沙克斯的手下人告密;而且對於加基森的道路狀況,他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