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夫沒說話,把自己剩下的錢全部撒在桌面上,盯著拍賣師。
卡利夫在恍惚中走下刑台。剛才的觀眾一個個走開了,沒有再注意他,彷彿他在一瞬間又從死刑犯變回了平凡人中的一分子。他望向剛才生父出現的位置,那兒什麼都沒有。
「這位客人,你在做什麼?」拍賣師說,似乎已經不認識他了。
「我當時是說這麼個金額沒錯。但這隻是『當時』的保管費。現在都過去了五個月,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在替你保管那東西,放在每天都會打掃的高級展品櫃里,讓它不沾上一粒灰塵。所以你得把這五個月的費用都補了,我才能把它交給你。」
卡利夫右手死死壓在桌面上,有兩枚銀幣磕得他掌底生痛。從他心底湧起的不僅是怒火,還有一種強烈的乏力感。這些綠皮矮個兒永遠都有辦法站在別人上頭。在卡利夫的生父死去的時候,他們說因為他還太小,就幫他保管賠償金;一年以後他再去討錢,他們又說那筆錢早就花在喪葬上了。當時他想,原來是這樣,那我只好走了。向沙克斯告密后,沙克斯說一筆小賞金浪費了你的能力,不如來我手下做事吧。當時他又想,原來是這樣,那行。但是現在,他不打算再無條件咽下對方的話語。
卡利夫要求不帶頭套。他希望能看見夏爾。
卡利夫撲了上去。起初他只是想嚇唬嚇唬地精和圖書,但是卻動起了手。在動手后,他只想揍幾拳,但是卻拔出了刀。在拔刀后,他只想逼拍賣師交出鑰匙,但是卻把刀插|進了他的喉嚨。動手之前,他心中滿是自己會讓夏爾失望的懊悔和恐慌;然而在注視著屍體的時候,對這貪婪種族的恨意已經完全驅散了那些弱質的負面情感,就像烈火在一瞬間烤乾了潮濕的地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恨才殺人,還是因為殺人才恨。
地精看看卡利夫,低下頭,用右手攏了攏那一堆錢幣,又把它們展開來。它撇緊嘴巴,從牙縫間發出表示無奈苦思的吐氣聲。「你五個月只能賺來這些……?客人啊,你這樣干三十年才能把五個月的保管費賺回來,到那時候你要交的就是三十年的費用了。」
卡利夫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夏爾還沒有離開加基森。在不知不覺間,他把事情往有利於自己的方向去推斷。也許,也許——她只是有要事不得不先離開,而且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就把多過保管費的錢幣留給我。她想讓我趕快把鑰匙取到手,然後等她回來。
刀還沒有拔|出|來,衛兵就架住了他。他用手肘撞歪了一個衛兵的鼻子。
二十分鐘后,卡利夫躲在自己曾經丈量身高的岩壁那兒,用拳頭側面砸那些自己用小刀留下的划痕。「我跟你說過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他自言自語著https://m•hetubook.com.com
,忘記了自己根本就沒有對她說過這句話。
當從會計手裡拿到錢的時候,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多?」他一邊用右手在錢袋裡撈著,一邊說。當然,所謂「這麼多」,只是它們要多過他合同里定下的工資而已。
會計沒有搭話,卡利夫轉身離開。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過頭說:「對了,夏爾能拿到多少錢?」他這麼問,只是因為他自己多拿了,那麼她大概也能多拿——說不定是沙克斯善心大發了。
接下來,卡利夫感覺到行刑人的手解下了他的繩套。他睜開眼睛。
在夕陽落下的時候,卡利夫就要死了。
他沒有再花時間尋找夏爾的身影。不知怎麼回事,他現在可以確認她已經不在加基森了;他知道自己這輩子見不著她了。他當夜就離開了加基森,打算再也不回來。
「怎麼樣?數量沒錯。」卡利夫說。
「客人啊,」拍賣師說,「我們總得按規矩來。你這點錢,實在是不夠。」
他憋著那口氣,一直憋著。大腦和胸腔中的痛苦奪去了他的時間概念。到了實在憋不下去的時候,踏板還是沒有落下,於是他吐氣,再吸一口,又憋住。
「你好運氣,」行刑人說,「沙克斯大人親自下令取消死刑。我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你應該好好珍惜這條命。」隨後,他和圖書開始一邊呼喝著驅散觀眾,一邊拆掉殺人的器具。
「我是來取回那枚黃金鑰匙的。這些是欠你的保管費,快把東西給我。」
拍賣師沒有看卡利夫,還在不停地自言自語:「老實說,現在就算有人馬上拍走鑰匙,也不夠付這筆錢的。所以,你算是欠下了拍賣所一筆債。不過我當初就照顧過你,讓你先欠著保管費,現在我看還是再照顧你一次吧。很簡單,不要再來過問鑰匙的事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來到了拍賣所,把記憶中的保管費份額扔在了那名地精拍賣師的眼前。
「怎麼可能。這是你親口……」
這天夜裡他沒有睡著。第二天他從工作中逃出來,付錢讓一名運水車隊的領頭人偷偷帶上他。在回到加基森后,因為沒有聽到她的任何音訊,也不可能找沙克斯打探情況,他變得極度焦慮、煩躁。他想念她,但是恨她的不辭而別,因為這好像是不把他要歸還鑰匙的承諾當成一回事。小孩子常常會提出不切實際的想法,他身邊的大人會笑著說你一定能做到,然後轉眼就忘記了這事,卡利夫覺得自己就成為了那小孩。
行刑人把繩套繞在他的脖子上。卡利夫要求不帶頭套,所以他能看見繩圈的一半從上方進入自己的視線,然後在下方消失。他略微低頭,看不見繩子了,就知道它已經越過了下頜,像一把鐮刀托著他的頭顱。繩hetubook•com.com套還沒有收緊,他就彷彿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推進力沖向氣管,如同攻城車要撞倒脆弱立柱的那一刻。
行刑人在最後動手之前宣讀了罪名——遠遠不止「殘忍殺死備受尊敬的拍賣師」一條。基本上所有能和清泉平原的水井聯繫起來的罪名,卡利夫都占上了,包括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這給他多提供了一些時間等待夏爾出現,一點微不足道的時間。
卡利夫睜大了眼睛,猛然發覺他還沒有做好死的準備。他才十四歲,至少要活著最後再和生父鬥爭一次。他要扯斷繩索,撞進人群里,把那幻影劈碎。意識到自己不可能這麼做之後,絕望在一瞬間傾吞了他:他將在生父幻影的嘲笑中折斷脖頸死去;而曾經站在他身邊,幫助他對抗生父的夏爾卻不在場。觀眾里沒有人認識他,也不會有人記住他,他至死都是一個小毛賊,一個孩子。
「三天以前。她現在應該快到加基森了吧。」
「她么?本來是能比你多不少的。但是她把一部分分給了你,所以……」
「噢……我想起來了。」拍賣師擦了擦眼鏡,開始數錢。
在這番演說的最後,行刑人提到了卡利夫的生父,說他曾經參与好幾起對水井的襲擊,而兒子「很不幸地也走上了這條道路」,即便「首席工程師沙克斯以極大的慈悲給他提供了改正的機會」。本來卡利夫已經不再期盼能看見夏爾,思維和-圖-書就要傾空並且閉上眼睛以迎接死亡了,但這句話讓他再次看見了生父。他看見他站在人群中,就像無數沙塵攏聚而成的幻影,夕陽的光能穿過他的身體。生父說出了一句話,這句話只有卡利夫能聽見:「如果不是給那個女人討回東西,你就不會死。我早跟你說過了,紅頭髮的女人會帶來不幸,你偏偏不聽。看看你自己的下場。」
他聽見行刑人把紙張折起來的聲音,這表示宣讀罪名結束,時候到了。他緊緊閉上眼睛,彷彿要把眼珠子壓碎;他用全身力氣吸進一口氣,憋住,不打算吐出去,因為吸氣更像是對死亡的反抗。他盡量把身體重心往上移,避免切實地感受到腳底下的踏板突然消失的那一刻。
「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可能。夏爾在等我把東西還給她。所以她才把這麼多錢給我,因為她相信我。這麼多錢,這麼多……
台下並沒有多少觀眾,這主要因為卡利夫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著名罪犯。倒是有兩三個卡利夫認識的人來了,他們是一個小賊頭兒和他的手下。他們看看卡利夫,交頭接耳著,但明顯是在討論別的事情。卡利夫能看見有小偷乘機在人群里掏包,他想提醒一下受害者,也算臨死前做件好事,但是風把幾粒沙子吹到了他的眼睛里。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名小偷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受害者還在專註地望著他,嘴裏嚼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