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即鹿無虞
第二十七章 青鳥賀蘭山

在定州救阿至羅的時候,須彌的背上中了一箭。雖然有鎧甲阻擋,所傷不深,但極令李虎厭怒,日後阿至羅凡有淘氣忤逆,李虎就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道:「當年為何不射死你這豬腸小兒!」嚇得阿至羅面色慘白,噤若寒蟬,父子關係也冷若冰霜。
第二天一早,阿至羅就去找昆莫公。昆莫公正在為箏調音,阿至羅拜道:「弟子夢見一個奇怪的東西,特向老師請教。」「哦,夢見什麼了。」「我夢見天色血紅,一隻青色的飛雀從天邊飛來,落到一匹白色的牝馬背上,停住不動。」昆莫公以手指撫琴,琴聲徵然,他撫須想想說:「青雀落馬,不解。不過血色主凶,看來你得留意了。」阿至羅嘆氣道:「青雀是我另一個阿乾的小名,他名叫須陀。須陀即須陀洹,取第一羅漢境界之意。此刻正隨我父在靈州打曹泥。難道應在他?」頓了頓,他又說:「聽說高歡率十萬騎親自來救靈州,按老師之意,是否可能?」
過了半晌,赫連聞達哭著說:「大軍圍靈州,我軍在河西,長安的台軍在河東,圍攻不止,又掘開黃河水灌城,城中屋宇都泡於水中,木板漂浮,不沒者不足四尺。曹泥眼見https://m.hetubook.com.com撐不住,派人出城請降。兩岸將士歡聲雷動,往天上射鳴鏑慶賀,都說仗終於打完了,可以回去了。」
後來武川男兒被爾朱天光帶到關中,阿至羅等家屬留在晉陽做人質。流民家屬倍受屈辱,宇文菩提就在此時給賣去晉州做了背炭奴。而大鬍子的契胡人經常醉醺醺地闖進來,拖走年輕的女子。後來天光聽信賀拔岳之計,派人來接十歲以上的男孩入關。阿至羅本不足年齡,幸得須彌重金買通官吏,阿至羅才得以來到關中。
「誰料,當晚匈奴人阿至羅部從北方趕來。河西軍不防備,就被他打散了。到天亮,我們還能收到散騎,有數百人,一路且戰且走,一日一夜之內行二百里。中間打了十次,十次被圍,十次突圍。虜人都是輕騎,奔走迅速,滿山而來,我們無法擺脫。晚上逃入白馬山谷,到了早上又被他們趕上了。到了一個石頭山上,只有幾十人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而山上都是石頭山,無水。渴甚,就刺馬血而飲!」
「阿至羅部,竟有名字與我相同的匈奴部落?」
阿至羅與阿干自崇陽浮圖相別以來,轉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間過去了一個月。眼見著洮水河面上的冰破裂成一塊塊,漂浮而去,在二月寒冷的陽光下,閃爍出忽隱忽現的光芒。阿至羅心中掛牽靈州戰事,常單騎來到崇陽浮圖前。落日沿河而下,餘暉灑在寂寞的佛塔上,塔層縫隙間的野草,正倔強地迎風生長。眺望空無一人的河灘,空氣中,彷彿還回蕩著李鐵杖悠遠哀傷的胡笳聲。
正在這個時候,來富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對阿至羅說:「公子快回去吧,赫連,赫連聞達回來了!」
阿至羅與玄同、玄德和文素等人玩樗蒱之戲,用五枚黑白骰子來投擲走棋。投擲出的分值不同,則走棋也不同。一晚下來,玄同悵然說:「連擲了一個晚上,怎麼一個盧都沒有?」文素也說:「別說盧了,我連一個雉都沒有投到過呢。」所謂盧,就是五子全黑,它的分值最高;而雉則是二白三黑,分值僅次於盧。玄同伸著懶腰,連打哈欠說:「聽說連投中盧的人,所許的願都能實現。」玄德年紀最小,在旁邊接嘴道:「縱鷹犬樗蒱,皆玩物喪志者,非我良家子弟所宜常習之也。」玄同回過身,拍他的頭說:m.hetubook.com.com「祖父又不在此,你說這種敗興的話幹嘛!」玄德吐吐舌頭,不敢言語了。
此刻,赫連聞達正坐在阿至羅住處的門口,手裡攥著一把斷弦的三石強弓。他身上鎧甲未脫,外面披著一件破了洞的披風,上面泥痕點點,已經辨不清原來的顏色了。他看見阿至羅奔進來,頓時泣不成聲。阿至羅看見他滿臉鬍鬚,眼窩深縮,臉瘦得如同豺狗一般,將弓捧在手裡,低頭垂泣。而那張漆成黑色的弓,上面黃繩纏繞,正是阿干須彌隨身之物。他心裏恍然若覺,一下子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阿至羅部遊牧河外久矣,近年來天氣寒冷,牲畜凍死,常從高原下來抄掠。高歡欲借其之力,所以谷帛之物,多有饋贈。匈奴人感恩戴德,幾年來晉陽與靈州信使不斷,就賴匈奴的馬隊保護。」
赫連聞達所說的白馬山,就是賀蘭山。鮮卑語中,「賀蘭」有馬、忠誠的意思。
須彌不僅最喜歡阿至羅這個弟弟,而且曾兩次救過他的性命。一次是在阿至羅幼年,武川流民被定州官軍追擊,抱著阿至羅的蠕蠕奴中箭落牛,阿至羅自牛背跌了下來,又爬不上去。眼見追騎逼近,情景窘迫,阿至羅的父親李虎遂回hetubook.com.com馬搭弓,欲引鳴鏑射死他。危急時刻,須彌為救阿至羅,翻身下馬,在亂軍之中將他從地上抱回馬上。
昆莫搖頭說:「高歡軍雖眾,唯以當年韓陵之兵為勁旅。其十之五隨高歡在晉陽,十之二在隨竇泰在鄴城,十之二隨婁昭在青兗淮北,十之一隨高敖曹在河南。靈州西懸數千里,中間大河大山阻隔,何來十萬騎相救?他所能倚靠的,只有河西的匈奴余種阿至羅部而已。」
赫連聞達擦乾眼淚,接著說:「渴到嘴唇腫脹,求生不能。你阿干見弓弦射斷,就把兜鍪脫下,投在地上大呼道『以其被擒受辱,不如速死痛快!』他又回頭對鮮于百年說『當年不聽君言,猶豫失機,終至於此,連累大家了。』說罷免胄下山,沖入敵騎中而死。我同鮮于百年、劉舍樂等人也不願偷生,都說死在這裏吧,挺槊沖入敵陣。剩餘的人也被勇烈所感動,與敵拼殺致死,並無一人投降。我與叱列修羅傷重被俘,要解往北方做奴。過了石屋山,我找到個機會把看管的胡兒刺死,得到了他的馬逃了出來。在山裡面轉了五六天,被當地的土人救了下來,給了我甘酪飲食。我忍辱偷生,披風戴雪,又回到那座石頭山,遍尋將軍的屍體不到和圖書,最後撿到了這把弓。」
「赫連聞達!他不是隨阿干渡河打靈州去了嗎?他回來了,就他一個人?」
阿至羅拿著那張弓,不禁心如刀割,眼淚簌簌而落。須彌既為長兄,而對阿至羅而言,實則如同生父一般,這同時喪失父兄的感受,怎不令人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呢?
阿至羅沉思片刻說:「匈奴余種若南下救援靈州,則我阿干危矣!」他接著補充道:「我說的不是青雀,是自河西攻靈州背後的須彌。」
眾人瞌睡了來,紛紛靠在榻上睡了。阿至羅偷偷起來,摸起骰子暗暗祈禱:「若阿干能早日攻克靈州,當擲得一盧!」將骰子擲于席上,一看,不禁悵然。連擲數十把,窗外天色漸白,仍然沒能擲出一個黑盧。朦朧中,阿至羅也失望地漸漸睡去了。
阿至羅沉默不語,心想:「須彌是我長兄,待我最親,多次救我性命。這些本該都是做父親的,才能做到的啊。」
「哦,是他。」昆莫公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問道:「你父兄三人都在靈州戰場,為何你獨擔心須彌呢?」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