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宅門口,卻見一個捲毛綠眼的高大胡人站立守衛。進到院子里,見院中搭上了一排排的木頭架子,上面爬滿了青藤,青藤遮蔽陽光,斑駁投影下的樹蔭清涼怡人,幾、榻、胡床橫七豎八的,上面瓜果酒壺胡亂擺放。宇文薩保披一件寬大袍子,正與一美艷胡姬調笑。他看見岐豐來了,一邊嚼著葡萄,一邊招呼岐豐坐下來。薩保身後,邊平和侯伏侯龍恩都掛著刀,叉手站著。
眾人鼓噪稱好,開懷暢飲。眼見日頭過午西去,薩保突然舉手,身後蒼頭會意,拍掌數聲,頓時胡姬與眾蒼頭都迅速退下去了。薩保對岐豐說:「你我從騎也都退下,我有話說。」
「不錯,」薩保點頭道:「思明認為我急需結交盟友,互為犄角,方可免禍。」他低聲對兩人說:「我的志向,二位也應知曉一二,丞相百年之後,當為我之天下!」
儂似水底影,
這使得他倍加思念阿咒。
影卻永不離。
「躍馬長安市,
一曲剛了,哪知弦聲又起,胡姬開口再唱,卻用的是華語。只聽她唱道:
岐豐連連點頭,心裏暗想,呂思明果然不是尋常人,諸貴情形了如指掌啊。
「君若雲中月,
胡姬抱來西域琵琶,邊彈邊唱。岐豐第一次聽彈琵琶,就覺得弦音清脆乾淨,似玉珠更迭而落,而漸漸地弦聲加急,又如馬蹄聲起。胡女唇紅齒白,聲音甜而不膩,胡語急緩張弛,收放有度。眾人不覺如痴如醉,連聲稱好。
「哦!」岐豐想起沙苑戰後,宇文泰命呂思禮做露布,其中少用典,自己毛遂自薦加上去兩句的事情。
思明繼續說:「雖然敵情未明,但我為大都督謀划,李司空、于開府、賀拔太師都可以為盟。此三人皆非丞相元從,更無平涼議主擁戴之功。李弼原來是侯莫陳悅的人;而於謹自正光年間早已知名,賀拔勝更是六鎮英傑,當年打破六韓拔陵守懷朔就揚名四海了,論聲名威望都當為丞相的長輩。此三人與趙貴、怡峰、赫連朔周、侯莫陳崇等人相異,既無佐命之勛,或來自敵營,或聲威太盛,處於丞相麾下,根基不實,每不自安,常四顧尋找可以為援之人,大都督若示意,則彼等必大喜而許之。」www.hetubook.com•com
岐豐解釋說:「撥草而蛇動,敲山而虎奔,以人、物為餌,釣幕後之實情。昔齊王欲立王后,令大臣議之。薛公欲中王之意,獻十珥于齊王,唯有一隻富麗華美,異與其它。第二天薛公偷問內侍美珥之所在,遂得知齊王所寵為何人。然後勸立為後,齊王大悅,遂重薛公。此即為『釣情』也。」
白雲數峰遙。」
薩保說:「先喝酒,喝酒。波斯來的葡萄美酒,還有兌馬乳的烈酒,」他回頭呼喚胡人蒼頭:「把羊腿都支上
和*圖*書,開始烤啊!」
薩保語速平穩,毫無醉意,他說:「今日不光是飲酒,還有要事商量。阿至羅,思明可不是尋常人呵,他的兄長是原平東將軍、都官尚書、著作郎呂思禮。」
岐豐暗道:「薩保其志不小,既已對我挑明,也是要引為我心腹。但我自為隴西郡公世子,我父乃是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當今天子之重臣。對薩保,我與之為友可以,為謀可以。但不可墮入呂思明之流,出身寒門,升階無路,只有託身幕主,日夜為之謀划驅使,行同僕役,榮損與俱。此非立身之道!」
劉七一走,寺中就顯得更加冷清。岐豐想:「既已任軍中隊主,不可沒有親隨。雖不能似薩保般扈從如雲,但也得培植從騎才是。」他想了想,慶之、讜之兄弟是阿咒的弟弟,不便驅使,待他日自己擢升之後,再引為帳內親信都督方才合適。手下將士之中,只有杜陵史念佛,氣質最類自己,好文學史書,可做幕賓;安定皇甫光,容貌雄魁,慷慨有膽略;安定牛圓照,矯捷擅射。此二人可做左右臂。於是讓史念佛、皇甫光和牛圓照搬到須彌寺中居住,隨在左右。
思明拊掌說:「妙哉,只是如何得以釣情?」
……」
柳林系青驄,壚頭煮鶴觴。
從薩保處出來,日頭已經偏西。天空清爽如碧,秋陽照在人的身上溫暖而不熱烈,和柔的西風吹打在臉上絲毫不覺得干硬。馬蹄的碎步踏在長安的土路上,居然沒有飛揚起嗆鼻的塵土。過西園寺門口時,聽見裏面浮屠頂上風鈴清脆的聲音,立刻讓岐豐想起了第一次下隴在麥積崖前的情形。此時此刻的心情,竟然仍與那時有相似之處!www.hetubook.com.com
薩保問:「什麼是『釣情』?」
醉卧咸陽橋。
思明這才開口道:「宇文大都督升遷太快,雖貴為丞相至親,但也不容於他人,為此不免樹敵太多啊。」
再過幾日就是中秋了,岐豐深夜仰望蒼穹,見皎月當空,漸漸趨於圓形。天氣微冷而不寒,呼吸間氣息清肅。月光潔而無暇,柔而不亮。他立於寺中庭院,見到桑樹、榆樹投下斑駁的黑影,《隴西女兒別離歌》就不由自主地飛上了心頭:
與君飲,看朱紅,舞羅衣,笑春風。
薩保低聲說:「思禮、思明兄弟,都是博學之士,沙苑戰後,我即結交為友。大統四年大軍河橋一戰不利,思禮西歸途中,對趙侍中左軍不利先奔頗有怨言。這都是忠直之言,不料被趙侍中、怡開府反而告其擅論朝政,謗議大臣,遂被賜死。思明也坐免官,大統六年,我見此事已經淡忘,才將他招至府中。」和-圖-書
股股烤肉的香味漸漸撲過來,從騎也都盤腿坐在地上吃肉。西域葡萄酒入口綿甜芳香,飲后卻飄飄然起來。一兩個胡姬也在岐豐跟前或躺或坐,濃烈的胭脂味道反過來更加刺|激人的酒欲、食慾,過了一會,滿座笑語喧騰。
思明附和道:「如今大都督身處不測之急流,不進則退,只有一鼓作氣,確立軍中儲貳之地位,掃滅異己,否則難以保全。」
素手為君舞,玉口為君歌。
暇時但尋路,
岐豐道:「還得薩保多與諸貴結交,方可尋機。」
岐豐點頭稱是。思明繼續說:「我與大都督商議,幕後可能之主使人,一是宇文深,二是趙貴,三是怡峰,當然還可能是別人,只是躲在更晦暗處,我們也難以得知。」
半年以來,岐豐給阿咒寫了不少信,但都沒有找人送出去。他考慮再三,決定讓劉七上隴一次,一則給阿咒傳書,同時帶回阿咒的書信;二則探望恩師昆莫公;三則問來富關於惠月之事。
薩保點頭道:「為今之計,是怎麼辦?阿至羅有什麼辦法?」
於是邊平、侯伏侯龍恩、皇甫光和牛圓照都跟著那個高大胡人,退到門外的柳林去了。庭院中,只有宇文薩保、李岐豐和呂思明三人在座。
薩和圖書保提起酒壺來給兩個人斟酒,舉杯一飲而盡,對兩人說道:「胡姬美酒,不過尋常事而已。我等勉勵而行,他日富貴,必不相忘!」
薩保看見岐豐後面站著皇甫光和牛圓照,呵呵大笑道:「阿至羅也做派頭了。」
酒落君子腸,愁隨萬里風。
於是岐豐在馬上思咐一番,拈詞摘句后賦詩道:
於是他唯點頭而不語。
岐豐想了想說:「我聞聽古有『釣情』之計,可明了幕後之敵。」
君子此時如不醉,不醉安可歸?」
他指著那個中年儒者對岐豐說:「這是我的府掾呂思明。」岐豐和呂思明連忙互相揖手。
一盞解心結,二盞飄長身。
岐豐見在座的,除了幾個塗著綠眉毛,身披薄紗的胡女之外,只有一個美髯長須的中年男子,一身漢人儒士裝束,靠在一個榻上自斟自飲。
月兒出沒彩雲間,
薩保接著說:「我們上次在林子里偶遇東人,卻不料引發婁和想要暗害我。這幕後必定有人主使,買通我身邊的人行兇。但我一時難以肯定是誰,只是回來之後,將身邊左右逐一清查了一遍,一些不太可靠都撤走了。」他回頭對思明說:「三郎不是外人,思明你接著說!」
有一天上午,才過了辰時,薩保忽然派人來相召飲宴。岐豐不認識來人,但來人手持的雀尾羽毛,卻是上次南山射獵所獲的,不容置疑。岐豐於是叫上皇甫光和圓照兩人,執弓矢配斫刀,騎馬隨來人同去。穿街過里,發現不是向城東的薩保宅邸,而是朝南城方向去了。待到爬上幾個淺坡,一直來到一條小河邊上。岐豐見河水雖不很清澈,但在陽光下面閃耀出一片波光粼粼,明朗而安詳。一座木橋跨于河水之中,對岸有一排柳林,隱隱一處宅邸藏於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