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邙山
第四十章 攻守之論

岐豐突然想,此時的鄴都會不會是車馬喧騰呢?榮陽以東,廣袤無垠的平原上,山東衣冠之族的聚居地,城郭相鄰,村舍相連,雞犬相聞,該是何等之景象呢?而此時的建康、江陵,江左繁華之地,是否正是冠蓋相望,佛音高唱,紅綠男女摩肩接踵而行呢?
岐豐搖頭道:「不巧隨軍狩獵渭濱,可謂一大憾事了。」
蘇綽繼續說:「以小敵大,唯有集合精銳,輕兵野戰,冀望畢其功於一役。兩年之內,賊若不來攻,我也必出大眾,再攻洛陽。」
中午時分,大雪初停,岐豐獨自騎馬在西閭的街道上穿過。昨日,劉七冒雪而歸,騎馬立於寺中,人馬皆銀白。劉七除了帶來昆莫公和阿咒的信之外,也帶來蠕蠕奴來富已經在隴西去世的消息。因此惠月與須彌之事,只能另想辦法了。此刻,岐豐眼見四周白色靜謐,了無生氣,抬頭看天,一片陰沉灰暗。他本來心事重重,此景更讓人倍生惆悵之感。
蘇綽問他:「最近看什麼書啊?」
蘇綽說:「于汾水岸,依山築城,隔絕東西交通。賊若西來,攻之則閉門堅守,待關西之援;賊若舍之西去,則出門斷其後繼、糧道。」
天色漸漸有點黯淡下來,快是該掌燈的時候了。岐豐突然問:「河東如何處置呢?」
蘇綽道:「高歡起自戎馬,自以為吞併關西,非大軍合m.hetubook•com•com戰而不能得之。豈不知輕兵野戰,勝負難料,一旦失利則強弱消長。其實彼只需自北而南,沿邊境築重鎮數座,運糧積甲以大軍來守。我若不應,則彼就地利之便,侵奪我地;我若應之,則我必起大軍相抗,也運糧積甲。對立日久,糧秣消耗,日以山積。彼國大民眾,穀物豐饒,輪番而來;而我關西民少地狹,出產困難,民不得休息。相持遷年,則積儲耗盡,如何得守!」
這個問題不像前一個,天下三分情勢已經擺在面前了,而東人的下一步進攻戰略,則並非那麼容易把握。岐豐邊思索,邊說:「大統三年春,高歡以三路大軍來攻,南路高敖曹走上洛、武關,中路竇泰攻潼關,北路高歡自蒲坂渡河。關中三路門戶大開,此乃是危亡存於一線之刻。此後戰潼關而竇泰敗亡,復弘農,定荊州,則潼關、上洛皆有屏護,東人雖多有爭奪,但我不惜必守,始終為我所有,故而關中三路門戶,兩路已闔,只剩河東北路,地利為敵所乘,賊舉眾沿汾水而下,hetubook•com•com攻伐便利。一旦得手,則下臨龍門、蒲津,西窺關中,一直以來為我國之軟肋。故而,高歡若是來攻,以自晉陽下汾水最為可能。」
「又是洛陽,」岐豐暗自嘀咕了一句,卻不想仍然被蘇綽聽到了,接著說:「洛陽的確非可守之地,但可吸引東人大軍來救。如果其不來,就取河南各州。而且晉陽來援較為不易,可藉機先破侯景。」
蘇綽問:「大統三年戰沙苑,大統四年戰河橋,遂成今日對峙之局面。而東人勢大,是否會再起大軍來襲?如若來襲,是自何處而來?我應如何守御?」
岐豐點頭稱是,但暗自想,宇文深與薩保乃是死敵,結交宇文深就不容於薩保了,實不可行。其他人物,若有機會,倒是應結識才是。
他想了想又補充說:「岐州刺史王雄和守洛南的河南尹韋法保,也可接納。還有宇文深,頗有謀略,你若與之傾談,必可受益。」
蘇綽突然問道:「談玄論佛,溝通易理,益於耕戰乎?」
岐豐吃驚地問:「是何失策?」
蘇綽見岐豐點頭,慢慢拈鬚說道:「所以今日斷不會與你言《佛性論》、《七經論》,只言當今天下之形勢。你先試言之。」
說道此處,蘇綽道:「并州刺史王思政,隴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獨孤信,南兗州刺史韋孝寬,這些https://m.hetubook.com.com人都是當時之雄,若有機會,你可深結之。」
行到行台左丞、通直散騎常侍蘇綽的居所,岐豐離鞍下馬,抖落身上的雪花,扣門求見。門人聽說來人是李家公子,連忙躬身將他迎入,引進院中。門人一邊在前面領路,一邊想:「主人告病在長安休息也有個把月了,從不見外人,怎麼對這個李家三郎就開門相迎呢?」
岐豐整理一下思路,說:「當今天下三分,東得齊晉大邦之利,國富民眾;西得關右形勝之勢,山險河阻;至於南朝,處江湖之遠,于島外而獨存罷了。故而天下之爭,仍在東西兩強。如今東西對峙,又有南、中、北三路爭奪。南路在河南,在洛水、伊水各河谷,以收復洛陽為軸;中路在河東汾水、以守汾水遮蔽龍門、蒲坂為主;北路沿大河向北,高山荒漠,直至蠕蠕,以羈絆蠕蠕為要。」
蘇綽點頭不已,他接著岐豐的話繼續說:「此是其一。還有,潼關、上洛都在河南,河南以侯景專制,只是偏師。侯景欲越崤坂仰攻弘農,或出三鵶,謀復荊州既非其力之所及,而我出師救援便捷,故而難以得逞。若爭河南,則高歡必帥晉陽之師南渡方可。自晉陽下太行道,過河橋南渡,山長水遠,遷延時日。而諜報飛馳,我方早已得悉其動向。且主力南渡,晉陽空虛,高歡必擔心受我輕騎突襲,以hetubook•com.com其之老練持重,必不為也。」
蘇綽哈哈大笑,又問:「冬至前聖上剃髮行菩薩戒。太子又在昭陽殿升座講經,席間廣邀名士談玄,稱玄佛共議,如此盛事,你可參与?」
大統七年的隆冬終於來臨了。連日來,冬雪彌蓋,長安的官舍、民居、佛寺都罩在一片銀白之中。自西遷以來,長安一直如舊,既沒增加多的建築,而人口又少,在大雪覆蓋之下,顯得非常寂靜空廓。沉重的積雪壓折的樹枝滿地皆是,偶爾一兩隻覓食的狐狸或貉子穿越其間,匆忙踏雪而過,更讓見者心生頹敗荒涼之感。
他舒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河橋一役雖敗,但如今三年過去了,高歡一直不來。可見形勢沒有改變,沒有傷及根本,尚可守國。」
岐豐脫掉靴子進來,見蘇綽頭上戴菱角巾,穿一身灰色的寬袍,坐在爐子前的胡床上烤火。他也把外面的皮襖脫了,露出裏面的圓領窄袖齊膝的袍子,他手扶著腰帶上的胡人短刀,跪坐在爐前席子上。
岐豐一怔,轉而答曰:「無益。」
岐豐恍然大悟,一席話聽罷,覺得腦門上都有汗水冒出來了。他說:「如此說來,我們倒不怕河橋失利,更怕東人集結重兵,深溝高壘而不戰,直至將我們拖死。」
岐豐不解,忙問:「集中而守汾水沿岸,國家固若金甌,無懈可擊。當年三路門戶大開都不懼,如今更有何憂?」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席子上划圈。他說:「東人從河南攻,就如同捨近求遠,划弧仰攻;而從晉陽下汾水,則有居高臨下之勢,直窺龍門。舍和圖書此之外,別無他途。」
岐豐答道:「恩師所著《佛性論》、《七經論》洛陽紙貴,岐豐正在拜讀。」
蘇綽喘氣道:「我老了,也只能看到山河分裂了。國家要不亡,須得主動出擊,否則難以長久對立。」
他想:「景安東去,也有道理。關右偏陋,就連我這樣來自代北武川的蠻人也能感受得到,何況那些錦衣玉食的洛中子弟?」
蘇綽搖頭道:「當今關西貧弱,山東富強,而關西能分庭抗禮者,實在於東人之失策所至。」
蘇綽點頭道:「已有此城,即今之并州刺史王思政所守之玉壁。」
岐豐問道:「可有此城。」
蘇綽嘆曰:「自有晉之季,士大夫擱于清談,風氣浮華,不落時務,遂成風俗,以至傾覆。如今國家疲弱,爭戰不止,關西一隅危若累卵。此時,若令智者之智深陷其間,非智者之福,更非國家之福。韓非子曰『微妙之言,非人務也』,君子所言者,不出於名法、權術,所為者不出於農、稼、軍陣,周務而已。文武之道,非常人可得之。至於談玄論佛,非你之本業,隨遇而安可也。」
從人端來一盆湯,蘇綽聞了聞,笑著說:「是羊骨頭煮的,喝一點。」兩人都取了碗喝湯。蘇綽命從人把門打開,可以看見院子里的積雪,而天空中慢慢悠悠又開始撒起了霰雪。幾乎沒有風,但仍然感覺到絲絲的冷氣從院中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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