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雲中蒼鵠
第三十七章 自問水濱(上)

宇文護突然想到在岐州太白山隱居的李岐豐,立即派人飛騎傳書,書中將江外情形大致說明,並請歧豐來長安議事。不巧,歧豐這時早已束書不觀,竹杖芒鞋游山學道,並不常在居所。使者停留一天一夜,並未見到歧豐,只得返京復命。
這一年,賀若敦四十三歲,侯瑱五十歲。賀若敦為北周夏官軍司馬,之前則是金州刺史。而侯瑱已是陳朝太尉,位極人臣,又領有實兵在外征戰,可謂權傾一時。
其實,從十二月以來,陳軍統帥侯瑱一直卧病不起。陳軍雖多,值此時刻,仍不敢動兵,只等元帥好轉。不久,朝廷下詔,令司空侯安都帥眾西上,同侯瑱合兵。詔書下來后,侯瑱就勉力起身,召見諸將議事。他又將裝扮為漁民,潛伏河汊各處的偵諜召回,詢問周人近況。間諜說:「北虜摸蚌捉蝦,眼見著糧食就要吃沒了。」又有人說:「得病死的人和馬,每天都載了去挖坑填埋。」
到了晚上,賀若敦回想起白天的情形,不禁非常後悔隨口說的那些話。而這些話,要是傳到晉公耳朵里,對自己大大不利。他越想越覺得后怕,竟拔出尖刀,在手腕上劃出一道血口,以此警示自己,日後看見刀疤就想起今天的事情,千萬不可再信口開河。
「男兒要建奇功,東在汾東、西在土谷渾。深山溝里剿獠蠻,哪日能得出息?」這幾年,朝廷調賀若敦和開府田弘平定巴、荊等地的土蠻叛亂,常常hetubook.com•com出入峻岭深谷,輾轉戰鬥不止,他頗有不得重用之感。這次南下江外救湘州,所給騎士不過六千,副馬不足一半,也令他不甚滿意。
再說賀若敦在江外同侯瑱水陸大軍的對峙,已經進入冬十二月。侯瑱軍不動如山,營壘相連,船隻密集來往,就像在國境邊上對峙一般,似乎絲毫不著急將周人驅逐出去。這一點著實讓周軍消耗不起,由於糧食有限,將士只有每日兩頓飯。周人將河汊內港用土圍圈住,舀去湖水,踏入齊膝深的泥沼當中,尋摸魚蚌之類,煮開來充饑。又把水中植物割取出來,挖出藕、菱等物,作為果腹之用。最後不得不宰殺活的牲畜,先將用作腳力的騾子、驢子等都吃了,其後不得不宰殺副馬。到年底的時候,周軍真正能用來作戰的馬匹也不過千余騎了。
其實李岐豐和惠乘等幾個人,住在山後另一處僻靜居所,使者並不知曉。歧豐不願見使者,卻是有原因。在今年的夏四月,北周天子宇文毓突然莫名暴斃,改由其弟魯王宇文邕繼承大統。宇文毓才二十七歲,突然離奇死去,著實令人駭異。滿朝上下雖然無一人敢有疑議,但大家幾乎心知肚明,斷定必與晉公宇文護大有關係。歧豐因為早聽過宇文護酒後的話,故而天子死訊一出,就明白怎麼回事。歧豐雖無法表露其不滿,但對這幾年來接連不斷的宮廷爭鬥,不免產生厭惡之www.hetubook•com.com感。故而借遊山玩水,盡量遠離長安權貴的注意。
侯瑱仍舊把兵力都擺在湘水兩岸,隨舟船來去。周人陸上雖勇,也只能望水興嘆。周軍將士長期在水濱地帶屯軍,因水土不服,加之不會防備水邊的蚊蠅,很多人都身染疾病。染病的人,又不懂得用就近的草藥醫治,結果不治而死的幾乎天天都有。軍中士氣低落,屢有軍人偷了馬,到江邊投奔陳人的情形發生。賀若敦知道了大怒,下令凡是捉住了,一律腰斬梟首。即便如此,仍然無法完全禁絕。
轉眼就是十一月了,為提振士氣,賀若敦召集將士練武射柳,勝者獎給水鴨。他親自挽三石強弓射靶,箭不虛發。又令騎士把矟尖去了,用矟桿交戰較量。鼓手擂牛皮大鼓助威,聲震十余里。賀若敦知道這裏的村人都暗通陳軍,索性把村人叫來觀陣。村民們震懾于演武場景,要麼嘖嘖稱奇,要麼合掌念佛。他又暗暗令人在營內堆積了許多土堆,只在最上面覆蓋了一層米。村民們見了,還以為這是周人堆積的存糧。不久,這些消息就傳到了陳軍統帥侯瑱的耳朵里。侯瑱聽了不免沮喪,但仍堅持不尋戰。
對峙日久,求戰不得,賀若敦也漸漸變得不耐煩了。未免發些牢騷話,當然都是對親信左右說的,比如說:「朝廷無甚大魄力,只讓我孤軍遠赴江外。怎不召史寧、權景宣各自將兵出江去打巴陵?」
當年宇文泰帳內親www•hetubook•com.com信都督,哪些號稱萬人敵的知名武人,除了耿令貴早死之外,其他如蔡佑、李穆、以及宇文氏子弟早就博取了非常富貴,這個自不必說。單靠軍功武勇出名的,另有王胡仁、韓果、常善、辛威、庫狄昌這些人,都已位居大將軍之列了。同輩武人中,尚有岷州刺史田弘,夏州刺史王度容,與賀若敦勛名相當,沒有官至大將軍。
他嘴上說不擔心,但心裏卻是非常害怕侯安都儘早趕來。眼前的賀若敦,已如瓮中之鱉。又像是播種待收的作物,就等最後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了。而不管是侯安都趕來,還是此刻同賀若敦決戰,都有可能使得最後的期待化為泡影。
獨孤盛逃走後,侯瑱的親信僚佐們都認為賀若敦已是強弩之末,紛紛力勸侯瑱水陸併發,向周軍發動總攻。前有賀若敦的對峙,後有侯安都來搶功。其實侯瑱心裏著急,但表面仍沉穩:「侯司空掛帆西來,要調中領軍,從建康出發,簽發就要到過新年後了。還要豫章等地糧船到了,才一併西上。不到明年二月,也到不了巴丘。不必擔心。至於用兵野戰,正中北虜下懷,斷斷不可輕舉妄動!」
獨孤盛水師覆沒的消息傳到長安,朝廷震動,宇文護召集宿將、幕僚反覆商議對策。其實當初派賀若敦遠赴江外救湘州,只想著將侯瑱軍逐出洞庭,仍以巴陵為限,同陳人劃分疆域。不料陳人毫不退縮,繼續加兵,加上秋水突然泛濫,局勢頓https://m•hetubook•com•com時失控。北周並沒有足夠的水軍力量,停在江陵的船又小又破;巴蜀益州也沒有可供水上交戰的船隻,更別說同陳軍的高大樓船相抗衡的了。此時隔著長江和洞庭,要出兵救出獨孤盛和賀若敦,實非易事。
賀若敦其實並沒有真醉,他拄著斫刀坐在胡床上想了一會,抬頭對斛斯勝說:「這個不難,可讓我們將士穿了村民的衣服,扮作運米的。到了那頭,只要見到陳人來接應,就出船亂射,射完了駕船逃走。這樣幾番下來,即便有真有村民船來了,陳人也不敢上來取了。」
獨孤盛水軍覆沒后,兩軍聯絡中斷。獨孤盛孤軍在楊葉洲困守苦熬,好在還有一撥原本該送給賀若敦的米屯在洲上,一時半會還不缺糧。而賀若敦失去外援,不得不派輕騎北上湖東,靠抄掠補充軍資。
十二月己亥,同樣遠懸江外的北周巴陵城主尉遲憲終於舉城投降。十二月庚子夜,一直堅守楊葉洲的獨孤盛殘部,突然涉水逃向西岸。涉水的喧嘩聲驚動了附近巡邏的陳軍船隻,但因為時值隆冬,水位下降,楊葉洲和西岸之間水位太淺,周人又是趁黑夜涉水,陳軍也無法阻攔。只是到了第二天一早,陳人登上已無人把守的楊葉洲,收取周人留下的軍資器械,並將帳幕衣被等物盡數焚燒。濃煙直衝天際,煙味飄到賀若敦的控制區。周人得知了,未免更加沮喪。
一天,賀若敦飲酒微醺,拄刀在地,又開始發牢騷。過了一會,軍司監軍和圖書斛斯勝來了,坐在側首。賀若敦渾然不覺,竟突然說道:「丞相要是還在世就好了!打個湘州也不敢多出兵!」身旁站立的左右親信,無不變色,都朝斛斯勝去看。斛斯勝也怕他再亂說,急忙連聲咳嗽,裝作才剛來似的,用話岔開去說:「我剛才從外面來,在河汊裏面又搜到幾艘土人的船,都載滿了米粟雞鴨,偷運去給陳人。雖有守兵拿問,不過河道分叉太多,哪裡管的過來。這可如何是好?」
使者離開的當晚,歧豐接到親信送來的宇文護書信。其實他對洞庭江外之爭,也早有所了解。當晚他同惠乘、史念佛等人閑坐論道,說起此事,歧豐說:「要救賀若敦,當在冬季枯水的時候,舉兵從江陵攻巴陵、郢州,聲言阻斷侯瑱大軍的水上退路,攻其所必救。不過這麼做,要冒同陳人決戰巴陵的風險,倘若不勝,江陵危矣!晉公命賀若敦率騎士遠赴江外,本就已經錯了。就如同棋局之中,被對手纏住一角,如果不即時脫身,則有大局之憂。故而撤出江外,確保江陵,方是明智之舉。賀若敦已成棄子,生死只能依天命了。」
賀若敦自大統四年隨獨孤信守洛陽,因使三石強弓箭不虛發,而被選入宇文泰帳內為親信都督。此後每戰必從,但功勛不高,至今已有二十二年了。論品級,他是正八命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離正九命大將軍還差一級,離柱國差兩級。論實職,還在刺史一級。軍職還在開府這個級別,帶兵不過萬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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