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雲中蒼鵠
第三十八章 自問水濱(下)

他不談回話,卻問使者道:「聽說侯公染有疾病,不知好些了沒有?」
諸將聽說陳人願意借船相送,都勸賀若敦答應下來。賀若敦卻擔心侯瑱有詐,利用其上船之機,在岸邊突襲。或者待周人上船,再集中大船在江上衝擊。他不想輕易答應,只傳令先接見使者。他身著圓領齊膝戎服,腰纏綴有金釘的犀牛皮帶,腰帶上掛有胡刀,坐在胡床上,命左右親信都督拄大刀而立,儀仗威嚴。
陳軍遂將送渡船隻運往江岸,所有船上都插有黑旗,作為區分標識。他們拆除了船上的武器,帶走了所有的槳手,不過放下了一些鹽米等物,留給周軍所用。當周人前驅披甲乘馬,慢慢試探到江岸之時,陳人的船隊早已駛離。至於路上,也不見陳軍蹤跡。只在江岸遠處林邊,有少數人騎著幾隻大象停駐。騎者手持武器,一前一後坐在象背上,可能是觀察周人撤退的情形。
正月的時候,新的北周天子宇文邕下令改元,改武成三年為保定元年(即公元561年)。當年二月,賀若敦率殘部回到長安復和_圖_書命。晉公宇文護以賀若敦遠赴江外,失地無功,將士損失大半,下令將之除名為民,所賜田邑也盡數奪回。此令一出,朝野私下頗有議論。要知道大將軍隴西公李岐豐西征土谷渾,高平精銳近乎喪盡,也不見有如此重罰。前者獨孤盛涉水敗歸,也只降級任用而已。賀若敦同陳人水陸大軍周旋近半年,最後同陳人議和,全軍而返,已經非常不易了。將之除名,未免有處罰太重之感。
仆今奉詔指討,移步西上。精甲輝日,百萬成群,樓船百里,談笑入楚。上下用命,志在收我故土。自古湘羅十州,併為王土,上游腹心,豈容染指?君既是客,久居非宜,可早返鄉,遲則悔矣!不聞昭王不返,自問於水濱?洞庭水深百尺,恐入魚腹而不得歸矣。
賀若敦北返后,所留下的江外各州郡,都望風而降,於是武陵、天門、南平、義陽、河東、宜都郡盡入陳朝版圖。而北周在長江中游經營的重鎮江陵地區,則暴露于陳人的面前。
不久,周人的大隊陸續來到岸邊。和_圖_書趁著天氣晴好,周人開始上船,準備離岸。陳人準備的大小船隻,竟不能載滿人,還有空船余留!這個時候,周人的老底才算都亮出來了。陳人自然會把看到的情況返報侯瑱,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使者心裏一驚,急忙回答說:「不勞掛牽,侯公一切安好。」
日月所照,生我大陳,億兆之民,莫不仰從。掃略東西,醜類剪盡。故王琳鼠竄,曇朗授首,令齊虜敗於江上,使嶺供獻于闕前。
洞庭之上還較平靜,並沒有大風吹來。不過一旦遠離岸邊,極目所及,全是無邊無際的波濤,仍讓這些北來將士心驚。江上寒風吹來,裹著皮裘的周人凍得瑟瑟發抖。船隻隨浪搖晃,尤其當橫浪湧來,船上人左右晃動,將士們都緊張地抓緊船舷,生怕船隻傾覆了。至於所剩不多的馬匹,站在船上隨波逐浪,橫浪一浪一浪過來,馬兒都嚇得股慄。
賀若敦決定答應北返,他召集諸將商議,只說:「一猴將死,一猴將來。不走該如何哩?還是走吧!」諸將巴不得早歸,無不贊同。賀若敦和_圖_書所說的兩「猴」,前指侯瑱,后指侯安都。陳人不會因侯瑱之死而崩潰,周人永遠無法贏的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
賀若敦坐在船上,渾身冰冷,心中卻如滔滔江水起伏不平。見到將士在船上的畏縮之態,他嘆息說:「要是侯瑱不顧信義,派來追兵的話,我們如何應戰?」說罷扭頭看浩蕩江面,不由得搖頭道:「大江真是上天用來分割南北的,非人力所能強求。」
周人沿西洞庭緩進,岸邊的村人大多心向陳朝,對周人多有敵意。周軍也不敢上岸停駐,只靠船上鹽米度日,經淪水入江得以北返。
賀若敦決定回信給侯瑱,信中他極力誇張軍力,不過這樣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虛弱。因擔心中伏,信中寫道:「湘州我地,為爾侵逼;必須我歸,可去我百里之外。」
賀若敦得書後,大笑道:「想不到侯公半生戎馬,還頗通文墨吶。」賀若敦為正八命驃騎大將軍,故侯瑱書中稱他為驃騎。他把侯瑱的信交給僚佐傳閱,接著說:「只可惜用典不講究,所謂『昭王不返,自問水濱』,這是楚人和圖書答覆齊桓公的話。侯公以楚國自居,是自貶為蠻夷啊!」
隨後下令賜使者飯食。端上來一看,頗為豐盛。吃完了又賜使者禮物,全是湘州所出特產。使者回去后,把詳情告知侯瑱。侯瑱聽說賀若敦不置可否,既費解又擔心。
賀若敦冷笑說:「侯公年歲已大,不能頤養天年,卻被驅使來爭利上游,如果犯病了怎麼辦?實在令人擔心啊!」
驃騎久在西土,頗有勛名。以其忍死,不如全旅而返。仆為驃騎計,願借船相送,助君橫渡天塹。自還彼境,從此睦鄰,永不相擾,豈不美哉!
但侯瑱的身體卻日益惡化,幾乎不能走動。軍中封鎖消息,將士都不得知。侯瑱擔心撐不過今春,不得不屈尊,再令人向賀若敦寫信,請其退兵。與上一封不同,信上只有寥寥數語:「驃騎在此既久,師老兵疲,待援無望。今欲給船相送,何為不去?」
此時周人軍士病死者,已經過半,能騎乘的戰馬不足一成。周人每日兩餐中,只有早上會摻入一些米。將士渾身浮腫不能走動的,營壘之中比比皆是。莫說再戰,www.hetubook.com.com即便要撐過今春,也不可能了。賀若敦雖然擔心議和中計,但如果仍舊對峙,則必死無疑。
新年剛過,侯瑱身體稍有恢復,他思慮再三,決定寫信給敵將賀若敦,勸其北返。書中道——
賀若敦退走後,陳朝以功授侯瑱使持節、都督湘、桂、郢、巴、武、沅六州諸軍事、湘州刺史,改封零陵郡公,邑七千戶。侯瑱已奄奄一息,上表請求還朝。不過最終他還是沒有能趕回建康,當年三月,他病死在返京的船上。
回信送達侯瑱病榻前,他已不能起身閱讀了。幕僚在燈下讀完信,卻看見侯瑱消瘦蒼老的臉上,突然露出難得的笑容。他斷斷續續地輕聲說:「客人這次,是真要走了,照他要的辦!」
轉眼新年到了,兩軍對峙日久,不和也不戰,拖住對方的同時,己方實際也在死撐。不過到正月後不久,侯瑱迎來了一個好消息:北周湘州城主殷亮因外援無望,終於獻城投降。湘州外圍的陳軍可以撤出,北上會合共同對付賀若敦。至此,獨孤盛敗遁,尉遲憲投降,殷亮投降,在江外只剩賀若敦這支最後的孤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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