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野蒼茫
第三十八章 本不植高原

往南望,青山在連綿不盡的雨幕中若隱若現。
歧豐大為驚奇,所言切中要害,不禁拈鬚讚歎道:「男兒生長當有廣闊天地,哪能做女兒狀,守在長安府邸?」
天已經全黑了,僕人們小心翼翼在廊前點了燈,天上繼續飄落著碎雪花。歧豐走出房門,站在台階上,嘆息著仰頭看天,天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那阿勒巴跪在雪地里,全身雪白,用不熟練的漢話說道:「三少要騎大馬,那涼州馬,蹄子打滑,少主抓不住韁繩,就這樣,跌倒石頭上!我把那馬放血殺了!」說罷叩頭觸地,不敢抬起來。
夏八月,李歧豐命薛元吉等人護送獨孤氏母女回長安。一面處理安州軍政要務。自從在安州安定之後,他與長安方面的官私聯繫也漸漸緊密,與長安諸貴也多有聯繫。隨國公楊忠去世后,世子楊堅襲爵,兩人也有書信往來。普六茹堅的二兒子出生,給岐豐書信提及,說給他起名為楊廣,佛名阿娑。至於為什麼給孩子起個像是女孩的名字,楊堅說此子生來模樣清秀可愛,就忍不住起了一個女兒名。巧的是,阿娑本是歧豐與髮妻辛氏所生小女兒的名字,早已在長安剃度為尼。
歧豐不再多想,只在安州讀書靜養,權當邁上人生頂峰之前的最後一次蟄伏了。
歧豐看著小兒子,微微點頭,本來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終於沒忍住。一轉頭想要掩飾,那淚珠從臉上流下來,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中。
北周天和四年(公元569年)夏,獨孤氏產下一個女兒,獨孤氏為之起小名為阿影。產後不久,獨孤氏就以南方天氣濕熱不能習慣,且女兒剛出生也不宜在溽熱之地生活為由,要求帶兒女們北返長安居住。歧豐一面應允她們母女北返,一面堅持要留下第四子李淵。獨孤氏則想要帶走兒子。兩人僵持不下。就叫來李淵,問他要走要留?
八月入秋後,天氣開始有了一些涼爽。中秋月圓之時,雖然歧豐遠在長安的妻小還未達到,但安州總管府中,還是呈現了節慶的氣息了。跟隨歧丰南來的將士,家屬大多都在長安。不過州郡官吏的家屬都https://m.hetubook•com•com來府上過節,男男女女張羅了出了十幾桌酒席。也算是讓這些關隴男子,還有突厥蠻人,一起過了一個中秋。
天氣極其濕熱,在城中苦等天晴,眾人的心情也像天氣一樣陰沉。歧豐的住處有一排朝西的窗戶,推開綺戶,極目西望,可以看到來時路,向西隱入山中密林。山外便是天下形勝之所的關中平原。古來出關之人,在此對長安做最後的回望;入關之人,也在此眺望想象近在不遠處的關中大地。旅途不同,心情自然各異。而武關城也有了「西山落照」一景,可以欣賞夕陽從西山落入關中的勝景。
歧豐命吳明儻等人先行,入隨郡報信,自己則先在隨安的驛站歇腳。第三天,隨州刺史親自來迎,一路護送歧豐一行南下安陸,也就是安州總管府的駐地。
九月,獨孤氏帶著李洪、李淵,在元吉等騎士護衛下,終於來到了安州。長安來的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加起來,也有不少了。江外戰事隨著天氣轉冷早已終結,安、隨等州的防軍都陸續返回。眼見著入冬無事,官民心頭也都踏實了許多,更多注意放在農事勞作上。歧豐早年曾在沔水東岸的竟陵居住,常常徜徉山水之間。而今妻小都在,又無軍國大事勞神,感覺鬆快了許多。索性趁著冬閑,與眾騎士常遊獵出行。眼見著年底將至,而獨孤氏又懷上了身孕,闔府上下更增加了喜氣,開始籌備慶賀元旦所需。
那孩子自冬天開始說話后,一發不可收拾,變得口齒清晰,說話清清楚楚的。面對父母各執一端,他卻說:「長安大,府里小;安州小,府外大哩!」
本來準備慶賀新年的總管府,一下子變得異常的沉悶和冷清。歧豐把毗盧葬到安陸山中,等待返回長安時再遷入大兆寺。獨孤氏的身孕一天天大了,經過這件事,夫妻兩人再沒有同房居住。歧豐搬到西側的一處房間,既處理政務,也在那裡睡覺。
歧豐的兩個幼子,第三子毗盧不到九歲,第四子毗沙門入冬滿兩歲,隨父母在總管府中居住。毗盧由獨孤氏獨hetubook.com.com自扶養,從出生以來,跟父親李歧豐接觸很少;毗沙門,也就是李淵,滿兩歲仍不輕易開口說話,除了喊母親為阿摩敦之外,教他鮮卑、漢話,都一概不應。獨孤氏說他像石頭,是天石投生,沒有大富大貴的命。歧豐則覺得,兩個孩子完全在長安府中成長,幾乎與世隔絕,才是由因。這次到了安陸這偏僻地方,應該讓孩子多與生人接觸,並安排他們入學發矇,學習漢文經典。
李歧豐數十騎輕裝行進,很快離開關中平原東南角的藍田關,翻越秦嶺余脈,經棣華驛、桃花驛、武關驛,到達丹水上游的武關。再沿丹水河谷一路向東南,可直通襄陽。古來自此開闢武關道,為連接關中與長江流域的必經之路。周人在武關設兵戍守,隸屬洛州。此時的城中守將正是原高平軍都督呂逾古。呂逾古本是關中藍田人,從高平軍中調出后,便長期戍守武關。他聽說唐公要經此下漢東,急忙親自出關相迎,設宴款待唐公一行。
隨著慢慢的雨歇水退,歧豐與眾人的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
七月,早已到長安的薛元吉送來書信說,夫人(也就是獨孤氏)準備天氣涼爽后帶毗盧(歧豐第三子李洪)和最小的兒子毗沙門(李淵)一起來漢東居住。元吉等人也被留下來,準備一起出發,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不久,江陵方面也傳來好消息,周軍江陵副總管高琳與梁僕射王操守江陵三城,晝夜堅守十旬,陳人久攻不下,元氣大傷。而梁將馬武、吉徹在城外擊敗陳軍統帥吳明徹,明徹引兵解圍,退保長江南岸的公安。江陵之圍暫得解除,梁主已經在周軍江陵總管大將軍田弘的護送下返回城中。
秋後周齊邊釁突起,起因是盜賊殺了北周孔城防主,以其地降齊。為了奪回孔城,周齊在邊境交戰。九月,齊公宇文憲與柱國李穆圍攻洛水上的宜陽,築五城,絕其糧道。為救宜陽,北齊太傅斛律光率步騎三萬渡河南來,與周軍戰于洛南谷地。
原來歧豐身為安州總管,漢東九州刺史皆受其令。而按慣例,刺史未成年的家人要到總管府所在www•hetubook•com.com的安陸來住。岳州刺史許法光,原為梁楚州刺史,避亂投漢東,得朝廷啟用。他的小兒子許紹,就在安陸。加上其他刺史的家屬,一共十來個孩子,都在一起發矇,請了一個晁姓的博士學文。晁姓博士也是江南人,避亂漢東,學問做得不錯,頗有聲名。而許紹年歲與李淵已故的哥哥毗盧相仿,與李淵做伴,再好不過了。
如果江陵失守,周廷必將在入冬前集結重兵來奪,屆時整個襄陽總管防區也將發生變化,安州總管府再想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可能了。
歧豐擺了擺手,緩緩說:「人各有天命!讓他騎馬也是我應允的。你下去吧!」正要回身,卻發覺衣服下擺被誰拽住了,回頭一看,竟然是兩歲的小兒子毗沙門李淵。那孩子兩眼盯著父親,竟然開口說話道:「阿干騎不穩!我長大必騎穩!」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歧豐感嘆道。這正是陶潛的名句,正合此情此景。
江陵方向,入夏后,陳將章昭達再沿江進攻江陵,入秋後退走,自此南境漸漸穩定,周人在南線是取守勢。而陳人屢屢受挫江陵后,西進雄心也慢慢消退了。雙方暫無大的軍事舉措,襄陽、漢東也不再是朝廷關注的焦點。冬去春來,歧豐在漢東已經待到第三個年頭了,朝廷暫無徵召之意。天和五年(570年)入冬前,大冢宰宇文護特意命密使來漢東,轉達他的口信:「暫先安心東南,三年之內我必有安排!」別無具體信息透露,但意味相當深長。如果只是要大舉對東方用兵,大可不必這樣隱晦。早就年過半百的宇文護,他心裏想的什麼,要在餘生做完什麼大事,自然不會向歧豐透露明白。
毗盧愛看大人出入騎馬,歧豐就讓阿史那無量帶來的突厥騎士阿勒巴教他騎馬,阿勒巴是突厥語「勇敢者」的意思。毗盧歡喜極了,整日與阿勒巴外出騎乘。年底前大雪連日,一家人都在家中圍爐取暖避雪。過了好幾日,才等到雪後天霽。眼見著天晴了,在家中憋壞了的毗盧,急忙叫上阿勒巴一塊騎馬去。阿勒巴挑了一匹銀色的涼州馬,與毗盧同乘,另牽和-圖-書了一匹黃驃馬,做從馬用。他拽著韁繩,將兩匹馬兒並轡而行,出府門而去。
「他日回關中,必賞武關落照之美景。」從長安出發開始,歧豐就在心中盤算過:等江外局勢穩定之後,朝廷東進雄心必將再次點燃。達奚武、楊忠等名將都已過世,薩保經略關東,必以重臣之位將自己召回長安。屆時大司徒、大司馬捨我其誰呢?自己第一次漢東偏居,一旦復起就參与江陵之役,攻滅蕭梁,凱旋長安。這第二次偏居漢東,再復起之時,豈不須以東平高齊為大任?
冬日天氣黑得早,歧豐帶人快馬趕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去了。阿勒巴還跪在院內雪地里不敢起來,家人站在兩側廂房,都屏息靜氣,不敢說話。歧豐踩著沾滿雪泥的靴子闖入內室,除了醫生,刺史、長史也都在屋中。看那醫生,他只是搖頭。歧豐心中頓時如墜入深淵,而獨孤氏被幾個家屬女眷圍著,幾個女人都在不住地抽泣。
此時正值雨季,多日內丹水上游水勢暴漲,直下漢水,沖毀沿途多處道路。歧豐只得暫且在武關住下,待水勢稍退,再往下遊走。接下來幾日,眼見大雨連綿不絕,驛路已關,商旅軍行完全不通。戍城建在高處,可以看到河谷中洪流滾滾。混濁的洪水裹挾著沿路沖斷的樹木,自坡下滾滾而東。
漢東位於北周國境東南,東有山脈分水嶺連接北齊,南面與陳朝隔江相望。此時周陳正在上游的江陵交戰,漢東南境的江岸相對平靜。陳人在江北沒有據點,周人也沒有水師可以入江威脅夏口,漢東並非兩國交兵之所。歧豐到了安州后,檢點各州府庫錢糧、兵員。才知道隨、安之兵大多調往江陵馳援,剩下的力量,閉城自保尚且不足。歧豐一面密切關注江陵戰事,一面安排修繕城防,做好必要的防禦準備。倘若江陵不保的話,陳人是否會立即乘勝來取漢東?歧豐判斷,陳人如果真的奪佔了江陵,為防止周人在秋冬季的反攻,必將以守衛江陵城為要。畢竟,一旦天氣涼快,尤其進入枯水季之後,周人的騎兵優勢就會非常明顯。夏攻冬守,也使得陳人的軍事動向容易被和圖書識破。即便要攻漢東,也要等第二年入夏了。
天氣雖然依舊陰沉,畢竟洪水已經下去了,輕騎通行也不再受阻,歧豐一行便辭別呂逾古,沿武關道向襄陽急行而去。一路下義城、駐陽,自丹入沔,很快就到了襄陽。襄陽為沘水匯入沔水(漢江)之處,沿沘水溯流東進,再入沘水支流白水,進入桐柏山中,為下漢東的捷徑。桐柏山中樹木蔥翠、山高林密,白晝濕熱,夜晚則寒涼,一行人用牛氈披在身上,頭戴蓑帽,足穿皮靴,牽著馬頂著連綿的細雨翻山越嶺。待到穿過了涢源,一路輕騎下山,一日便到隨安地界。沿途竹林村舍,稻田水塘星羅棋布,一派南國風貌。
到了下午又開始飄小雪。歧豐午前就出府辦事去了,獨孤氏則在家中閑坐。突然,家僕慌慌張張奔進來說:「三少主從馬上摔下來了!」三少主就是毗盧。獨孤氏大驚,急忙讓人攙扶著出來看。此時,阿勒巴已抱著毗盧跑進了院子。看那毗盧,帽子早已不見蹤跡,雙目緊閉,兩手攤開,似是昏過去了。眾人急忙將他抱進屋中榻上,才發覺腦後的大包。將他側面躺著,一面去叫醫生,一面去通知唐公李歧豐。
此時弟弟李淵正坐在府門前的石階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哥哥騎大馬走遠了,雪地上留下一路的馬蹄印。旁邊的家僕正掃雪,開玩笑問他,是不是也想去騎馬呢?那兩歲的李淵把凍得通紅的小手藏在袖子里,眼睛目視前方不作答。家僕只得沒趣地走開了。
入冬后,李淵就三歲了,歧豐琢磨著該給他發矇了。幕僚李詢說:「許刺史在安州請了博士,為家屬子弟教學,頗有名氣。可讓少主去那裡發矇,有一些良家子做同學,比家中一人學要好些。」歧豐聽了,覺得很有道理。
獨孤氏聽了,嘆了口氣,說:「願你得大造化,便不辜負我一番養育了!」話說至此,也就不再堅持了。
歧豐問呂逾古,江陵方面形勢如何?呂逾古回說,下游消息已經斷絕多日了。根據早先的消息,江陵江上陳人金翅橫行,旗幡遮江,江外消息已斷;江陵三城的聯繫也已中斷。目前只有陸路尚通,戰況不得而知。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