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野蒼茫
第三十九章 再夢白狼

當天晚上,歧豐在燈下抄經,突然聽到登的一聲,像是牆上的弓弦發出拉弓放箭的聲音。他心中一驚,抬頭去看,微弱的燭光照耀中,那上好弦的弓好端端掛在牆上,並無半點移動。他把筆放在案上,頗覺疑惑:弓弦無故而鳴,難道是呼喚我重上戰陣?
歧豐命連玉為首領,將腰間胡刀解下交給他,對他說:「見刀如見我,令行禁止,有違抗者取其性命!」連玉諾然應允。歧豐將寫給柱國齊國公宇文憲的親筆信,並將金銀財物一起交給連玉。
幾日後,朝廷方面快使送來急信,是宇文護的私信。說是宇文護的信,也不是他本人親筆,而是幕僚代筆。信中說:過了元旦,齊將斛律光突然進入周境五百里,以馬鞭指畫,在險要處接連築城,起平隴、衛壁、統戎等共十三座城,派兵駐守。事發地點,在北周汾北重鎮汾州(治所在定陽)以南,汾水之北。事先並無徵兆,以至周人毫無防備,使其不戰而拓地五百里,將汾州與汾南的聯絡切斷。周柱國鄖國公勛州刺史韋孝寬渡汾引軍來爭,又被擊敗。周人只得嚴防汾州,一面告急朝廷。宇文護決定命宇文憲為統帥,動用同州的機動兵力,自龍門渡河,與韋孝寬呈南北夾擊之勢,力圖奪回汾北。
弘明一行走後,幾日內又得關中消息,說定陽外城已經失陷,周汾州刺史楊敷率眾固守內城。而援軍不敢東進,定陽城破就在旦夕之間了。
擇日歧豐親自騎馬送五人出發,出城十里,柳樹下有涼亭,為人們送別之處。歧豐命隨從取酒來飲,又命弘明吹胡笳送別。那弘明自幼在佛寺,習得胡漢樂器,精通音律。他取出胡笳吹奏一曲,曲目惆悵悠長。天上黑雲連亘,細細的春雨無聲而下,倍增憂愁。歧豐感到曲子憂傷,問弘明曲調,說是《易水寒》。他搖頭說:「換一首吧!」
歧豐估https://www.hetubook.com.com摸,此去汾北,要是平時炙肉、取水,或者行軍中換馬騎乘,林中休息時候有人警覺,戰陣上左右有人屏護,三五個人一組最為合適。從騎不在人多,最關鍵在於經驗豐富,久歷戰陣。於是叫出連玉、關仁貴、元佛護,再加上家僕李晉。
歧豐連夜修書回復,闡明自己看法——
弘明說出的話讓人難以置信,他說:「二少主和連玉他們三月隨軍從浮橋過的龍門,打退斛律光以後,他們作為先遣,去了定陽。說晉公要中外府參軍郭榮在定陽西面再築城一座,與北面的姚襄城互為犄角之勢。不久,齊人太宰和蘭陵王率大軍來爭,同州大軍退回龍門,跟定陽聯繫就被切斷了!」
汾北不必全力爭,不如主力東進,號稱圍攻洛陽,則汾北之圍自解。齊人如果不回救,則圍洛攻宜,將宜陽拔除。對周人來講,宜陽是東進洛陽的眼中釘,非取不可。至於汾北,難於守衛,必要時候可以將軍民西渡,並不影響河東大局。
天氣濕熱,久不成眠,他坐在燈下看書。耳朵卻一直支著,總想捕捉牆上弓弦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燭火已經燃盡熄滅,黑暗中,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如此熟悉的眼神,曾在睡夢中,不對,還在戰場上見過。黑夜中閃閃發光,那不是人類的眼神!
歧豐想起隴上崇陽浮屠送別阿乾的情形,就問有《甲士列陣曲》嗎?答曰不曾學。於是改吹《平林如畫》,曲調遼遠且含送別之意。
宇文護修書的目的,一方面問歧豐對周齊汾北之爭有何見解,一面則直接告訴他:「同州健兒都發龍門,你家二郎也在此列。這回去河東,非累年苦戰不可勝。立世子還有否主張要改?毗沙門按嫡序,也可立世子。汝實應仔細斟酌才是!」
歧豐用刀柄點了點m.hetubook.com.com他的頭,也同時對連玉、關仁貴、元佛護和李晉說:「都要活著回來!」
曲終,五個人將酒飲盡,披上蓑衣出來上馬,把從馬韁繩系在坐騎上。雨水滴落在蓑衣和馬兒的鬃毛上,靜謐無聲。眾人在馬上拱手道別,隨即頭也不回撥馬而去。歧豐立在亭邊,望著他們的背影,任細雨落在身上,一直目送走遠不見為止。
信最末,附上對薩保關懷的感謝,並堅持立李湛為世子——
歧豐覺得腦子裡有嗡嗡之聲,好像弓弦之聲又響。他穩了穩心神,緩緩說:「這麼說,他們現在還在定陽城中?」
阿勒巴愣了,聽清楚了,卻不敢應。身邊的阿史那無量就用拄著的木杖捅了他一下。他才如夢初醒,走上來跪在歧豐前面的地上說:「阿勒巴這條命早該隨三少主去的,既然讓我去,我必死在最前面!」
想到這裏,歧豐打定主意,要把身邊尚能戰鬥的親信騎士,派往河東做李湛的從騎。他急忙坐下來給周軍統帥宇文憲寫信,寫畢后,差人叫來身邊騎士商議。書房狹小,歧豐就在院中支了一個胡床,坐在台階上。眾武人陸續趕來,都在院中站立。
河東就不同了,齊人主力就在晉陽,順汾而下,來往便捷;而周人反而隔了一條大河,馳援不力則河東各城危險,主力東進遷延時日,如果不速勝,後勤不力,師老易敗。斛律光在宜陽遇阻,於是跳開來偷襲汾北,可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齊人沿汾水築城十余座,將汾北的定陽、姚襄各城與汾水南岸的周境隔離開來,正好逐步吞噬。倘若周人不從關中施救,汾北各城遲早淪陷;要救非得舉大兵東進,指向卻在難攻難守的汾北,進退皆不利。
周齊交兵的最新消息,陸續傳來。三月,周齊公宇文憲果然率同州大軍自龍門渡河,連拔齊人五座新築之城。齊人隨即出動太和-圖-書宰段韶、蘭陵王高長恭,集重兵來爭汾北。一切果如李歧豐所料。
他再也睡不著,穿著被汗水打濕的衣服,坐下來用力回想:上一次夢見白狼是在什麼時候?好像還夢見了滿是石頭的賀蘭山,惠月?阿干須彌?
弘明擦著汗點頭道:「不在定陽,就在西面的新城。」
所以,歧豐看著靜待自己吩咐的弘明,只是平緩地說:「你帶胡笳了嗎?再吹《平林如畫》何如?」弘明點頭應諾,兩人在樹下坐定。不一會,悠緩的曲調在總管府的庭院中響起來。而唐公李歧豐的思緒,則穿過時間長河,溯流而上,回到遙遠的過去時光了。
不過開春以來,唐公李歧豐卻被幾件事給困住,原本去竟陵故地重遊的計劃,也不得不暫且擱置。一則是與陳人在江岸的邊貿糾紛;另一個,就是立世子的事了。歧豐請立次子李湛為唐公世子,朝廷卻遲遲沒有批複。為這個事,漢東與長安信使往來多次。本以為小事一樁,不料卻遷延時日,歧豐未免有些急躁。這幾日一直抄經度日,想讓心境平復一些。
算來還差一人,他把目光停留在突厥人阿勒巴身上,見他目光低垂,不敢平視,就說:「叫勇士的北地人何在?」
「白狼!」歧豐霍得坐了起來,揮手間打翻了桌上的燭台。也不知道幾更天,外面的從人早睡著了,無人來應。他連忙點燃蠟燭,舉在手中,照窗外,黑洞洞什麼也沒有。用燭火照牆,弓弦還穩穩掛在上面。四周除了蟲鳴,沒有別的聲音。而他自己出的汗,已經把衣衫浸濕了。
歧豐就這樣一直坐到天色發白。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發信使返回。信使走後,他仔細想了一下,薩保已經動用同州之兵,並任命宇文憲為帥,兵發龍門東渡黃河,不會因自己勸阻而終止。而且白狼(李湛)就在同州軍中,薩保必以為自己有私親之念,才勸阻出兵的。白狼m.hetubook.com.com有兩個幼子,博義、奉慈,都還很小,長安方面,必安排人去照應。另外,還得派人去軍中照顧李湛。自己當年從軍參与沙苑之戰,身邊至少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家僕劉七,倘沒有劉七在馬前照應,東魏鐵騎奔突,自己說不定活不下來。
天和六年(公元571年)春正月,南方的春天要來得早一些,已經呈現出長安二月才有的景色了。安州城外,河邊的柳樹抽出了綠芽。春風吹來,一股青草勃發的氣息沁人心脾。天氣也不錯,整日暖陽高掛,讓人感覺一天比一天暖和。對於來此地居住的關中人來說,過了一個潮濕陰冷的冬天,終於可以伸展拳腳,縱馬馳騁一番,好好活動活動了。
天亮沒多久,從人進來報,說弘明回來了。歧豐大驚,急忙披衣出來,見弘明滿身是汗,正坐在院里樹下的石頭上歇氣。弘明看見唐公出來,急忙站起來。歧豐揮手示意他坐下,走過去從容問:「河東方面有何消息?」
五月,傳來消息說,齊段韶和高長恭逼退周師,切斷北周汾州所在定陽城的外圍聯繫,又圍姚襄城,眼見汾北各城難保。歧豐閱信后,從容與僚屬們說:「朝廷與齊人爭汾北,事倍功半,今日局勢早有預料,不奇怪。」又聽得齊公宇文憲退保龍門,以浮橋連接兩岸,既不東進與段韶、高長恭決戰,也不西歸關中,勢如騎虎難下。歧豐也不過暗自覺得好笑而已,心裏估摸,兒子李湛與從騎必在宇文憲龍門軍中。不過一直沒得書信,終究有些不放心,他就派弘明與兩個從仆,帶自己的親筆信,輕騎去龍門西岸,探聽一下消息。
齊段韶、高長恭大軍圍城,龍門的周軍畏其強不敢進,定陽外圍已破,城破就在旦夕了。歧豐腦子飛快思考,也許他們在郭榮的新城,新城靠近大河,或許可以保住!
天氣和熙微寒,院中早梅已然綻放,紅白花朵映和圖書照著春光。眾人都穿了齊膝圓領戎服,腰間別刀,頭戴風帽或皮帽,站立著聽候差遣。歧豐從左到右審視一遍,他們依次是僧人弘明,忠心耿耿的親信騎士薛元吉、連玉,連玉的弟弟連琨,從江陵俘虜成長起來的吳明儻、顧慈航、沈法僧,可稱為歧豐假子的令狐延宗,經歷過晉陽之役的關仁貴、胡萬敵,七兄的兒子李元澈,居延澤一路奪命而出的元佛護、元鉅。還有鬍子已經斑白的突厥人阿史那無量,以及他身邊的突厥男子們,包括一直低著頭的阿勒巴。最後還有從長安府中帶來的家僕李晉、李玉等數人。一共二十餘人。
既已去之,只得安之,一切皆在天命!按理說,李澄、李洪相繼去世,李歧豐應更難經受新立世子李湛面臨如此危險之境遇,但他卻顯得愈加平靜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原八柱國之一的太尉李虎。此時他完全明了父親當年的所思所想,也能站在父親角度理解了。武川李家世出武人,榮辱皆因此由。一切緣起緣滅,不過夢幻泡影,何必牽執。
對河東邊釁再起,歧豐並不感到意外。關於之前的洛南之爭,齊人在洛水河谷是不佔優勢的:一方面周人居高臨下,來去自如;一方面齊人主力在大河以北,馳援頗為不力,不便長期屯兵交戰。以往東西魏洛陽附近多次大戰,東魏都要動用晉陽、河北兵南渡黃河。周人只要穩紮穩打,便操勝算。這次宜陽爭奪,即便蜚聲東西朝的斛律光,也難有作為,就是這個道理。這也是斛律光選擇突然跳出洛南,在千裡外的汾北偷襲周境的用意所在。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非常短暫。柳樹抽芽以後,桃、梨、杏次第開放。鄉村三四月,農事繁忙,轉眼天氣已經漸熱。五月幾場驟雨過後,河水猛漲,城內和野外,綠盛紅殘,一派夏日景象。
我家世奉武職,朝廷差遣,敢不奉命。世子之位,尊長幼之序,不敢有違。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