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野蒼茫
第四十二章 天野蒼茫

看那信上字仍然模糊,他不想讓人看出,就穩了穩,抬頭問獨孤熲:「剛才你說,你叫獨孤迥!是哪個『迥』字?」
歧豐命獨孤熲和隨從都退到室外的庭院中,室內只留下自己與朝廷詔使兩人。院中,除了獨孤熲和詔使的兩個隨從,其他全是唐公的從騎,包括突厥人阿史那無量及其他突厥騎士,而且都帶了武器。透過朝向院子的小窗,可以看到室內燭火搖曳,卻看不見裏面的人影和動作。門緊緊闔上,也聽不到裏面的說話聲。
突然,阿史那無量把腰間的刀拔了出來,突厥人也紛紛拔刀出鞘。眼見場面就要失控時,屋門開了,唐公李歧豐披衣走到門外。眾人見狀,頓時靜了下來。四周無聲,這個時候,才感覺到這場不期而至的春雨並未減弱,雨珠反而更加密集了。
弘明和阿念聽到唐公說完這句話,正自費解,突然看見唐公用力抓起放在案上的刀鞘,一把將寒光閃閃的胡刀抽出。
詔使掩上門,沒多久,門又打開。他邁步出來,站在台階上,著急地等隨從返回。當看見那人一路小跑回來后,詔使舉起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他接過隨從遞來的小包,再次進屋。不多會,他退了出來,叫上兩個隨從,快步離開院落。剛到院門口,正好撞見呂逾古帶著幾個人過來。詔使也不搭話,低著頭快步出去了。
弘明俯身含淚答應。
歧豐又想起隨身所帶徽赫天連劍,就再交待說:「隨身長劍,交長安夫人,日後毗沙門成人後再交與他。莫忘我家先祖起於隴西狄道,而非武川。」
齊公派獨孤熲口信給我,說衛公宇文直在天子面前讒你。天子也說,你雖不是薩保私黨,但為異性兄弟www.hetubook.com.com,朝中相互扶持,薩保幾十年能高居朝堂,與你的支持並非沒有干係。齊公透露,對你將參考侯莫陳崇故事!
看著那些面目不善的突厥人,詔使的兩個隨從有些害怕,不知道大人與唐公究竟談些什麼?會不會發生爭執,而院中這些武人並非善類,萬一觸怒他們,恐怕不能活著走出去了。
「我們突厥人有句祖訓:英雄之死,陪伴身邊的,應該是男人的鮮血,而不是女人的眼淚!」
歧豐知道,自己未能替岳父獨孤信求情,反而被薩保派去監刑獨孤信自裁,妻子對此耿耿於懷,是夫妻倆永遠解不開的一個結。若非薩保倒台,獨孤氏一門也難得翻身之機。妻子在信中特意寫明,無非告訴歧豐,自己沒有忘記,或者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怎麼死的,家族怎麼敗落的,兄弟們怎麼蹉跌歲月的,門客們怎麼流落四方的。不然怎麼派獨孤熲來呢?
歧豐擺手說:「你先等等,明早走也不遲。」他扭頭對弘明說:「去請詔使來,說有事商議!」
至於獨孤熲,他至少看起來輕鬆,他坐在廊外的台階上,靜靜地盯著地上的石板不說話。
上面寫著:
黑沉沉的天空,一陣暗雷滾滾。剛走到院門口的詔使,聽到雷聲,突然抬頭看天,不知不覺說了一句:「此時雷鳴,莫非真龍發聲?」頓覺失言,連忙用袖子抹去臉上的雨珠。他看見獨孤熲站在院門口,左手握刀盯著自己,心中有一絲不安,就說:「我來看一下唐公情況。」
「唉!」微微的嘆息:「你不懂,我聞到花香了!」
歧豐緩緩說:「君要臣死,自古如此。身為人臣,不死疆場,便要死在朝堂和圖書。我家時代武勛,世子不日接回長安,可報無虞。你等恪守本分,今後都在長安府中供職。」他對獨孤熲說:「接世子回長安,就麻煩你了!我會安排人隨你去,明早就動身!」獨孤熲躬身道:「獨孤熲以死保證少主安全!」
請君為家族計,早做打算,莫等回長安。長安朝野議論,若天子再下詔。悔之晚矣!
「和光同塵!」此刻從歧豐口中吐出一句話。隨後,他拿起几案上的玉瓶,仰頭一飲而盡。
因為明早著急趕路,詔使已經早早睡下了。聽到唐公急事來叫,連忙披衣起來,讓從人舉著燈籠,隨弘明快步趕到唐公住所。
「哦!」歧豐腦中浮想起少年時第一次下隴,老師昆莫公測的那一卦:「有水則生,遇火則滅。」雖然卜的是沙苑戰局,冥冥之中似乎也在左右自己一生之運勢。兒子們都起水字旁的名字;而這個「遇火則滅」,一直茫然不得其解。直到此刻聽到獨孤熲也就是高熲的名字,好像有所覺悟了:「我這一生都在規避帶火字的人,不想獨孤氏親自給我送了一個來!」
獨孤熲說:「夫人說一切都在信中,不必帶話了。下官也立即告辭,返回長安了。」
武人們圍了上來,詢問:「怎麼了?主公有何吩咐?」呂逾古看看弘明,弘明看看呂逾古。最後還是呂逾古說:「唐公遵天子口諭,自裁!」說罷扭頭掩面,不再說話。眾人霎時沉默,雖有預料,仍覺難以接受。人們轉過來盯著獨孤熲,獨孤熲有點害怕,辯解道:「這是天子派詔使送來的命令!我只是代夫人通風報信的。」
信中接著寫道:
信的開頭就寫明:
其實在倚窗看最後落照的時候,歧豐就已梳理清https://m•hetubook•com•com事情的脈絡。而獨孤氏的來信,則進一步證實了這一點。如果今夜不找天子使臣,那麼到了藍田驛,他也將攤牌。天子是不會有手諭的,但他的意思已交待詔使說清。歧豐與薩保是異性兄弟,正如獨孤氏信中所說,幾十年互相扶持,怎能脫掉干係?還繼續在朝中獨存呢?歧豐只有遵照天子旨意,仰藥自盡,才可避免回京后的種種不利。所謂一死了之,保子孫安全。歧豐雖已喪三子,但還有第四個兒子李淵,可以繼承爵位。次子李湛還有遺孤兩男,李氏子孫仍可延續。而獨孤信被平冤后,他的幾個兒子還有門客也將被啟用,對李家也有照應。
歧豐突然發出微弱的聲音說:「院中的海棠花開了嗎?」哭泣聲停了,好像是阿念的聲音:「院中沒有種海棠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已經很深了。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被層雲遮蔽,院中只有幾個燈籠發出的微光。又過了一會,天上開始飄落雨滴,深夜中驟然增加了一股寒氣。雨漸漸增大,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人們聚到兩側的廊下避雨,著急地等待屋內的召喚。
獨孤熲冷冷說:「唐公已潰腹而死!」
不知道過了多久,「雉奴!」有聲音在呼喚:「君若雲中月,儂似水底影……」哪裡來的隱隱歌聲?那是年輕的阿咒,還有高平牧馬的時光。「君若隴頭水,儂似泉石聲……」和歌而起舞的,是快樂的小賀蘭。伴隨腹中的絞痛,歧豐隱隱感到眼角有些濕潤。「歸啊歸去來兮,相攜共白首。」歸去來兮,一家人,終於,就要見面了。
兩人進屋,也不關門。正值此時,那阿念慌慌張張地端著水和梳洗之物跑了進來。歧豐並不抬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就在燈下,將獨孤氏的信燒掉。然後說:「開始吧!」於是弘明和阿念幫他把髮髻解開,用清水幫他盥洗頭髮,然後用毛巾擦拭。這才見到,唐公的頭髮已經斑白!洗畢,又伺候他穿上一身乾淨的白色武服,腰間繫上代表身份的金釘皮帶。
再看信紙上的字,漸漸能夠看清了。
看到這裏,歧豐只覺眼前一黑,信紙也變得模糊,字跡一時辨識不清。白狼戰死已將近一年,薩保擔心歧豐承受不了,一直瞞著不說。而剛剛清除掉薩保的周天子彌羅突,就急忙把消息告訴獨孤氏,無非藉此打擊歧豐而已。
過了一會,歧豐在屋內召喚弘明。弘明連聲應諾,急忙推門進去。不一會,他從屋內出來,小聲同呂逾古耳語片刻,呂逾古的臉色在廊下昏黃的燈火中變得煞白。他轉身吩咐從人說:「去把阿念叫來,服侍唐公梳頭更衣!」
獨孤氏的信並不長,但信中所帶的信息卻不少。她沒有任何委婉的意思,直接明白告訴丈夫他所不知道的事,然後加上自己的判斷。
人之將死,所思甚多。他對弘明說:「我死之後,將我安葬在京郊外的大兆寺,與阿咒夫人合葬。長安事情辦好,你就去隴西狄道毗沙門寺,將我隨身甲胄起衣冠冢埋葬。毗沙門寺還有賀蘭的衣冠冢,你以後就留在那裡吧。」
一陣女人的哭泣聲,從室中傳出。聽到哭聲,原本站在雨中的突厥騎士阿史那無量快步邁進屋內。他見唐公伏身趴在几案上不動,立即拔出佩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出血口。跟著進來的其他突厥人,也紛紛挽起袖子,用刀子將手臂劃破。突厥人的鮮血,不斷地順著手臂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信里最後說:
院中一陣金鐵和_圖_書之聲,突厥人阿史那無量將帶來的大刀,狠狠地砍在廊前的柱子上。暗夜之中,並無人語,只有沙沙的細雨聲。
父親被晉公害死,天子知道父親的冤屈,想必很快會平冤昭雪的。
隱隱有女人的抽泣聲,屋門敞開著,武人們都冒雨站在院中,室內只有沙門弘明和侍女阿念。那是阿念的哭聲吧。
歧豐看完信,從容將之合上放在几案上。對獨孤熲說:「夫人讓我帶話回去嗎?」
獨孤熲躬身說:「匕火頁的熲,也同『炯』,火旁。」
白狼已在去年夏天定陽突圍時陣亡,從騎連玉等也一同戰沒,並無生還。當時晉公擔心你接連喪子哀傷過度,故而特意寫信給你說他與楊敷一起被俘,不過寬你的心罷了。聖上特意派人轉告我的,可為確信。
歧豐端坐在几案前,將那把隨身懸挂的西域胡刀放在桌上。桌上還放著一個淡綠色的小玉瓶,軟木塞子已經拔出,這就是詔使從長安帶來的東西。
呂逾古進到院中,獨孤熲也站起來了,所有人都站在院中淋著雨。他們在等唐公發話,沒有人敢去敲門。
他又對阿史那無量說:「把刀收了吧,用不著了!」見突厥人紛紛把刀放入鞘中,他又對弘明說:「你隨我進來。」
詔使垂下頭,不再說話。
突然,門開了半邊,詔使探出半個身子,招呼隨從過來。隨即對他小聲耳語了數句,那隨從急忙拿起一個燈籠,冒著雨快速地跑了出去。
他本想寫一封信,讓獨孤交給長安夫人,想了想又算了。他從貼身處取出一個小香囊,毫不猶豫直接放到火盆中燒掉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從瀰漫的青煙中散發出來。香囊中是亡妻阿咒死前留下的頭髮和指甲,此時將與唐公同歸塵土。
天上雷聲滾滾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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