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來你是獨孤賓的兒子!」難怪總覺得和某故人長得相似呢。他吃驚問:「你父親去世了?」
到午飯的時候,又是阿念前來敲門送飯。她進來見唐公和衣躺在榻上睡著了,就把飯菜放在案上,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這幾日北上,天氣日漸晴好,眾人都換下裘服和皮帽,只穿圓領袍子,戴幞頭。只是歧豐的氣喘病略有發作,不敢太多減衣。這次走得匆忙,帶的從馬不多。好在沿路驛站都有馬匹,一路帶了十余匹從馬,將弓矢、甲胄武器及厚衣物還有雜物,都用從馬馱了隨行。過了陽城和青雲驛,前面的山中,武關已遙遙在望。
他急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推開西窗。霎時,一縷金色陽光射入眼帘。太陽已經落在了西邊山頭之上,隔著如紗般的一層薄雲,發出最後的金黃色光芒。光芒撒向無數青色的山頭,青山沐浴在一片溫暖與和熙之中,無利無爭,靜待黑夜的降臨。萬物皆安詳,唯觀物的人心情不同而已。
那人躬身答道:「在下獨孤熲,先父是武陽縣伯獨孤賓!」
到了早上有人敲門,是官驛的侍女來送梳洗的水和巾子。歧豐接了巾子洗臉,卻發現那女子並沒有退出去的意思。他覺得有些奇怪,看她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個子卻不矮小,身材窈窕。就問她:「還有什麼事?」
那少女突然低頭小聲說:「我是太原公主之女!」
他心中疑惑與感慨,竟已忘了自己身處危險之中。想要叫人去找那女子,正此時,門外閃入一個僕從打扮的人,他說:「守備請唐公速到城外河邊樹林,有要事相商!」說罷飛快地出門而去。
「此話怎講?」不知道為什麼,歧豐一點也不驚訝,反而更加相信此女的身份。
李歧豐卻從容不迫,緩緩展信。早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獨孤熲來之前,他就已經知道,長安是回不去了。
歧豐看著落日緩緩沉入山頭,只剩下一片餘暉還映照在西邊的雲彩之上。最後,連餘暉也越來越暗,天空呈現出青黑色,山頭也變得隱隱約約。白色的淡雲飄拂,西邊的天空露出幾顆依稀的星光。
「發生了何事?」
正在亂想之際,那少女又窸窸窣窣從貼身處取出一張絹子,一把塞到歧豐手上,說:「我叫阿念。這是信物,可辨我真假!」說罷端起水壺快步閃出門去了。
語氣急切中帶著一絲不容商量,這不是獨孤熲身份所能做的,一定是獨孤氏,也就是他口中四女主的意思。四女主和七女主的稱謂,也是他們獨孤家的。
過了半晌,他才問:「大冢宰何罪被殺?」
那詔使果然在襄陽等候他們一行,歧豐就與他一同快馬沿武關道北上關中。他們自湍水進入沔水支流的丹水,過新城、菊潭,入西峽,然後就沿著丹水河谷一路前進。
「什麼?」太原公主?歧豐在腦子裡飛快回憶,太原、清河,莫非是前朝廢帝的姊姊之女?可是怎麼可能在這個山中孤城做女婢呢?再看那少女時,她突然跪倒在地說:「倉促中說不清楚,請唐公當心,那個隨行的宦官要害你!」
「謀逆!」
歧豐感到一陣唏噓,獨孤賓就是高賓,出自關東渤海高氏。沙苑之戰被李歧豐所俘,後來編入獨孤信的部曲。獨孤信死後,門客四散,獨孤賓被派往巴蜀,這已經是二十多年的事了。
「我昨晚在門口聽到他跟隨行說,要提防呂守備與你通風報信,還說到藍田驛就有人接應了,就在藍田驛動手!」呂守備就是呂逾古。
「是的,去年于任上去世的。」獨孤和_圖_書熲答道。
歧豐點頭表示理解,就叫隨從一起騎馬上坡回城。剛到城門口,就見詔使的一個隨從站在門外張望,見他們上來,急忙問:「唐公大清早就出去啊?」歧豐在馬上笑對他說:「早上起得早,出去騎馬散心一下。」
當天半夜時分,弘明果然換馬兼程趕回來了。第二天眾人在驛站換馬出發,一路快行通過漢東各驛,再翻越桐柏山,不幾日就趕到了襄陽。
歧豐腦子嗡得一聲,一個宣讀天子詔書的宦官,平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對自己下手?那隻能是奉命行事了!矯詔?誰有這個膽,矯詔天子聖旨取我性命?
門開了,沙門弘明先進來。緊隨弘明身後,還有一個人,他快速地閃入屋中,又立即轉身關上了房門。窗外,已是一片黑暗。歧豐關上窗,走到几案前,看見那人似乎剛趕了遠路而來。他摘下帶在頭上的風帽,又解去披在身上的袍子,露出一身白色圓領武服,腰上的綴釘皮帶上掛著一尺長的短刀,腳上靴子有斑斑的泥點。
歧豐十幾年前西征吐谷渾,在高原上重病一場幾乎喪命,從此留下氣喘病。自從上了年紀,幾乎年年發作。這幾天連續加急趕路,就有些要複發了。當天晚上,躺在官舍中,總覺得胸中氣悶,無法入眠。他就起身點上燈,把西面的窗戶打開,想看看西面的群山。這間屋就是數年前歧豐下漢東所居住的,室內陳設有些改變,添置了一些物件,但西窗外景色並無二致。可惜天色太暗,又正值月初,沒有明月照耀,只感覺有隱隱的山頭一直延展到天邊。不知道明日傍晚,能否看到武關落照?歧豐想了一下,似乎向詔使堅持要休息一兩日,就是要看一下武關的落日?可是這是為什麼呢?難道說,以後很難看
和圖書到武關落照了?
有那少女前番話,歧豐對此已不再有任何意外之感了。他叫過弘明、連琨和令狐延宗三人,牽了馬悄悄從館中出來。天色尚早,城門剛開,也沒有什麼行人。他們打馬出城,很快就在坡下河邊的密林中,找到呂逾古和他的隨從。
一路上詔使並不跟歧豐說話,晚上也單獨住宿,在驛站歇腳飲食,他也和從人單獨坐在別處進食。大家納悶:「這個天子使臣,既不與我們搭話,又要與我們同行,卻為何?」而這幾日歧豐心裏則越加清晰:此行長安絕非坦途,此詔使是監督我北上的。
若為君子愛,不懼長相思。
歧豐不覺慘笑一聲,又說:「我怎算薩保一黨?」所有人都沉默無法回答,唯獨連琨按著刀柄大喊道:「主公,殺了詔使回安州去吧!」
還沒有入武關城,那武關守將呂逾古已帶數十騎來迎。詔使見狀頗覺奇怪,讓人問唐公從騎,答曰:「呂逾古乃唐公舊部。」詔使略微變色道:「此事我怎不知?」入武關正值四月初一日,詔使親自到唐公住處,寒暄數句后,他問歧豐:「聖上要唐公早到朝中復命,武關還是莫要多耽擱時日了。」歧豐說:「這幾天趕路走得太急,下官氣喘疾複發,可暫歇一到兩日,待平緩后就可直上長安。」詔使微微點頭,心裏盤算此去長安不算太遠,就先休息一兩天也無大礙。
詩后並無落款。但歧豐已完全明了,這不就是清河當年私送自己的那首詩嗎!早年聽說她出家為尼,後來不知所終。時光冉冉,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怎地在這裏遇上!
歧豐忙把絹子展開,見那絹子已微微泛黃,而上面綉了一行詩——
殺詔使回安州?那不是謀反嗎?況且安州哪有容身之地,襄州總管府早就去接手軍務了。高平練兵、m•hetubook.com.com涼州練兵加起來十余年,貢獻朝廷精兵猛將無數,到頭來,自己身邊不過親隨數騎而已!能掀起什麼風浪呢?算起來,只有奔齊一條路可活。只是那樣的話,李家數十年積累豈不灰飛煙滅了。
走了大概三十里路,歧豐突然想起一個事,他突然勒住馬。眾騎士見狀,都急忙停了下來。歧豐想了一下,叫過弘明,對他輕語道:「你再回去一趟,把我留在安州府中的手稿書信全部燒掉!」弘明有些吃驚。這次走得太匆忙,很多東西來不及收拾,很多手稿信函,本來是準備隨後再打包帶回長安的。看見弘明驚愕的表情,歧豐又叮囑說:「當晚就趕回來,我們會在驛站過夜等你。」
歧豐面露平靜之色,儘力安撫眾人情緒,轉頭對弘明他們說:「不用擔心,天子召我,必給我面見機會。我們先會館驛,再做理會。」呂逾古急忙說:「主公先回,下官一會再回。別給他們撞見了。」
兩人在一個大樹下碰頭,從人圍在四周持刀警戒。呂逾古說:「主公,逾古冒死向你稟明長安發生的事!」
都言桃李好,其下自成蹊。
看他年紀在二三十歲左右,身材高大,相貌俊朗如關東漢人。說也奇怪,歧豐雖不知其姓名,但總覺得此人與某故人長得相似,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那人沖歧豐躬身施禮說:「在下奉夫人之命,給唐公帶來夫人親筆書信。」
「不可!」歧豐擺手制止他道:「朝廷招我回去自有道理,我可面見天子,自證清白!」他試圖緩和眾人的情緒,更不敢把剛才叫阿念的女子的話告知大家。
誰憐山中蘭,寂寞無人知。
回到館舍,歧豐閉門靜坐。隨行騎士都知道了,很是擔心回長安的安危,又不敢議論,怕隔牆有耳被人聽到,于唐公不利。
「大冢宰被天子殺了!其全和圖書家還有親信柱國侯伏侯龍恩全都伏誅!長安命令送到這裏,要我們清除薩保餘黨。昨日你們到來,我就知道不好。詔使昨晚找我說,不可將長安變故告知你!說回長安,天子自有處分!」
谷險唯有月,雲深客路迷。
哦?是獨孤氏的信使,但怎麼沒在府中見過呢?那人從懷中取出包裹嚴實的信封,雙手遞給李歧豐。書信上了漆封,封面上是獨孤氏的筆跡。歧豐拿著信,沒有急於打開,而是問那信使:「閣下是誰?」
歧豐這一覺一直睡到日頭偏西,突然驚覺而起,口中念到:「武關落照!」
獨孤熲被眾騎士環伺左右,未免微微有些不安。他整了整衣服,雙手交叉垂在身前,頭微低下,一聲不吭等待唐公讀信。
歧豐於是拆下封印,取出信紙。
不知什麼人報的信,歧豐的親信騎士們陸續從外面進來了。他們在門外院中留了巡視的人,其餘人進到屋內,有五、六個人,圍在四周。連琨、令狐延宗等人,都用手握著刀柄,盯著獨孤熲,似乎只待唐公令下,就將此陌生人拖出去斬首。
獨孤熲接著說:「下官當前在齊公府中任職,因家父關係,一直蒙四女主和七女主照顧。也常在府中聽命使喚。此次,是四女主命我加急冒死來見唐公!請唐公先看夫人親筆信,再做安排!」
歧豐用手扶著樹,半晌沒有動。加上剛才那少女所說的,就全都明白了。因為武關有呂逾古在,詔使臨時決定,把幫手安排在了藍田驛,要在那裡動手!是奉天子指示?看來天子是不想讓自己活著回到長安,但又不願意直接下詔治罪吧。但有何罪呢?無非是被認作薩保餘黨,那宇文直、宇文憲這些天子的親兄弟,跟薩保走得更近,該算薩保餘黨嗎?
倚窗而立的李歧豐,似乎陷入了沉思。直到一陣敲門聲,才使他驚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