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收起紙與鑰匙,轉身走出了房間,他出去得很洒脫,就像他進來時一樣,這人的動作好似在無聲地宣告,這個房間里再也沒有他關心的東西。
「你怎麼現在才發覺!」老村長舉起藜杖,卻發現對方一身家什無處落棒。胖婦人也自曉無顏辯白,只是擰眉柔聲道:「出村前還在的,一定是剛才跑回去了。」
眼看著隊伍重新蠕動起來,羊懿才轉過身,決然朝村子走去。下山的路走起來更加吃力,他太老了,太累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到第幾步會倒下,但是虎子啊,後生啊,他不能有事啊。老村長心中默念著,這是支撐他唯一的信念了。
老村長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村民匯聚成的人流最終還是蠕出了村口,開始往山上蝸行而去。當留戀的東西從眼前消失,後生們的腳步也稍稍輕快了一點,有些沒心沒肺的村民甚至開始大聲說笑,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麼。羊懿時而走在隊伍前頭,時而走在末尾,虛弱地揮舞著他那根歪頭藜杖。老人的雙腳軟得像是塞滿了棉絮,他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但他必須再走一段,時間不夠了,時間永遠都不夠,他一定要在天黑前把鄉親們平安地送進山裡,那時候他才能休息。
羊懿屏住呼吸,看著那個白影從村子里出來,和*圖*書然後消失在夜色中。他還是不能相信,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也許,在山上呆幾天再下去才是穩妥的做法。」老人心裏想著,一雙眼睛習慣性地盯著自己山腰上的村子,現在,那裡真的是死一樣的寂靜了。
「虎子啊~」羊懿喊了一聲,但是嗓子太啞了,他都懷疑聲音有沒有傳到五步以外。老人戰戰兢兢地用拐杖輕敲著牆角,希望那孩子能夠聽見。敲擊聲在今夜聽來尤其冷澀,彷彿不是來自陽間,幾縷寒風拂過身側,讓出了一身汗的老村長不住地打顫。他忽然感到有點滑稽,這不是自己日夜相對的村子嗎?為什麼回自己的村子,會這麼提心弔膽呢?羊懿苦笑了一聲,月夜下他佝僂的背影就彷彿一個躊躇墳塋間的孤魂野鬼。「我就算不是鬼,又有多大區別呢?」他心裏對自己說,「天下所有無權無勢的人,豈不都是朝生暮死?」
「快走啊!快啊!」他發瘋一樣揮舞著藜杖,可是他的嗓子已經啞到連自己也快聽不見的地步,「天快黑了!要來不及了!快去山裡躲起來啊!」
老村長羊懿很想再多說幾句,但是他知道那是沒有用的。眼前這群人已經在家門口,那薄田瘦牛的方寸里打轉了一輩子,從沒想過要走出來,所以老人磨破了嘴皮,也只換來了那些人無所適從的眼神。老村長只能和_圖_書舉起他的藜拐一下一下地抽打著後生們的大腿,那樣子活像是個暈頭轉向的牧羊人。
「小祖宗!」羊懿急不可耐地朝虎子伸出手,「快過來,快!」他不確定虎子是不是聽見了,但是那孩子確實乖巧地站起身朝他慢步走來。老村長一把拉過虎子的小手,疾步朝村口走去,這一刻,他彷彿年輕了二十幾歲。
村民們其實並不傻,老村長讓他們上雁盪山躲起來的理由,他們或多或少是能夠理解一些的。只是走出村子,對他們而言太沒有真實感,太難想象了,彷彿跨過村口,就一下子到了極遙遠的地方。
羊懿咬著牙,一雙老目血灌瞳仁,最後,他用儘力氣把藜杖往地上一敲,泥地頓時砸出了一個淺坑。「你們走!接著走!走哇!」他啞著嗓子朝山頂方向揮舞著拐杖,樣子像是已經下了赴死之心,「不要回來!不管我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來!」
一個紅綢做墊的盒子恭恭敬敬擺在油燈旁,盒蓋已然打開,對方似乎是在非常笨拙地向白衣人表示裏面沒有機關。白衣人取出了盒中之物,一把鑰匙,一張泛黃的紙箋。他把箋湊到燈下,上面的字跡就像數把尖刀,隔著白衣深深扎進那人肺腑當中:
然而走出門后,他卻在小屋前站住了,火光映亮了他的鮮衣,猶如空曠棋盤上僅有的一枚白子。他就這樣站
https://m.hetubook.com.com了好幾個呼吸,彷彿忘記了身外的一切。那身姿依然挺拔俊逸,卻像是魂魄不齊的野鬼,孤零零地懸在昏燈之下。
羊懿看了一眼天際,太陽已經西斜,餘暉在後生們木訥冷漠的臉上打出一抹金黃,老村長感覺自己彷彿趕著一群螻蟻在夕陽下團團亂轉。「他們都不懂。」老人心裏升起一股悲涼,「他們都不懂我為什麼這麼焦急。」
回程路上羊懿發現,自己的家園竟然難以置信地陌生,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幾乎都認不得了。恐慌讓所有這些都變得虛無不定,有一陣子老人甚至懷疑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爺爺那是什麼人?」虎子奶聲奶氣問。
深藍色漸漸浸染了天幕,金黃的餘暉無聲地被陰影淹沒,就像是倒懸在眾生頭頂的一次漲潮。天邊赤紅的日輪灑下最後一涓暖意,開始隱沒在地平線下。羊懿回頭看了一眼,從這裏還能瞧見半山腰處,老人朝夕生活的村莊。它已經漸漸滑向了陰影中,好像是即將沉沒的孤島。走到這裏,勉強算是逃脫虎口了吧?羊懿疲憊地心中祈禱著。此時此刻,老村長心中也湧起了陣陣酸楚,他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回到那個熟悉的家園。
「營州剪子村,魏家老樓。」
但是沒有時間留給他胡思亂想了,如今的村子就像一個緩緩合上的巨口,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不夠,時間永遠不夠!
羊懿的腳步忽然止住了,夜色中,他隱約聽到了輕微的「嘩啦」聲,他緊走幾步,一把推開了面前虛掩的小門,一個二三歲的孩童正坐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用指甲篦著土牆,看他眼角的淚痕,顯然是哭乏了。
當羊懿終於回到村口時,天已經徹底黑了。村子里一片死寂,連鳥啼蟲鳴也聽不到。原先熟悉的道路如今看來都帶著一股怨毒,彷彿是在無聲控訴村裡人的拋棄。慘淡的月光把老村長的影子投在牆上,就像是一棵扭曲的怪樹。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爆出一聲婦人的驚叫:「虎子啊!」羊懿心頭一緊,他太天真了,還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了呢。老村長三步並兩步循著聲音跑去,只見一個肥胖婦人,身後背著葛麻衾襖,兩手各抓了桶盆器物,正一臉驚慌地跺腳急叫:「虎子!虎子不在啊!」
時間就像是靜止了一樣,未到半日,村子里活人的氣息已經消散殆盡,如今的寒夜孤燈兀自跳動明滅,只能照出幢幢鬼影。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抹鮮白出現在了村口。夜色朦朧中,依稀可以辨認出那似乎是一襲俊逸的白氅,只是如今出現在這裏,也不免沾染上了許多幽冥氣。白影閑庭信步般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農家小道上,既不快也不慢,一身白色沒有沾上半點塵俗。
挨打的後生們雖然口中呼疼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止,腳上卻並不勤快,他們往往走兩出步就茫然地回頭瞧一瞧,彷彿至今還不相信老村長真的是要趕他們離開村子。更有甚者,趁羊懿稍不留意,就一溜煙鑽回自己房裡多拿上兩件家什,看他們重新出門時得意洋洋的樣子,活像是佔了什麼天大的便宜。更多的人則嚷嚷著還有新被窩,新桶子留在家中,非要往回擠,當然,他們最後只是白白挨了幾下笞打。
白衣飄到亮燈人家門口,他用摺扇輕輕推了一下,門無聲地開了。僅有的一間房屋中央,立著張破舊不堪的木桌,桌子上點著一盞寒酸至極的油燈。從布置的鄭重程度可以看出,這已經是他們村子最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羊懿抱著虎子在山上遠遠地看著那模糊的白影,一步步走向亮光。
所以焦急的始終只有老村長,他每次抬起頭,太陽彷彿都往下掉了一點。後生們還在不情願地走著,挖空心思找各種借口賴上一陣。羊懿村長太累了,他覺得自己完全是在強拽牛頭。
「噓!」老村長緊緊捂住孩子的嘴,「那不是人!那是……殺人的魔王!」
一老一少終於走上了上山的小徑,他們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於看不見了。村子恢復了死寂,好似一片荒墳靜得讓人心裏發毛。黑漆漆的村莊里,只有一棟房子還亮著燈,它照耀著村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片方寸之地,遠遠看過去,好似一苗風中之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