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第一章 村民們

我後來算了一下,老樓著火那天,是「白衣先生」離開村子的第十五天。包括我在內大部分村民都相信,我們與這位奇妙的先生已經沒有什麼交集了。如果當時有人跟我說,我們不過是一群延時牽動的傀儡,從這個人辭別後就被他牽著鼻子走,我一定不會相信。
直到一個月前,這份殺意忽然迅速膨脹,無時無刻都在不留餘地地催促他動手。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變得手足無措,總覺得自己在人群中被人上了色一樣。
雖然我早就不對馬婆的為人抱有任何幻想,但那一刻我才真正確定,這個女人絕不會為自己感到羞愧,即使是做了那麼卑鄙的事情之後,她腦子裡仍然只有她自己跟早已死去的兒子。
正如你們所知,當初造訪剪子村的四名浩氣盟成員,都已經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所以我覺得由我來講述整個悲劇是最合適的,因為只有我跟他們共同經歷了所有的事,也只有我,知道他們是怎麼一步步作繭自縛,在迷局裡越陷越深,最終,鑄成大錯的。
張廣定與游軫分別站在魏家老樓的東西兩處,他們之間,還相隔了幾十個村民,我之所以要把他們兩個合在一起說,是因為他們兩個都將在一天後葬身熊口。
【一】
魏家老樓被燒的那天中午,幾乎全村的人都在現場。
游軫被家人攙扶著走上「墳包」,用惡毒至極的眼神掃視下m.hetubook.com.com面的一眾鄉親。他依然裹著那件綾襖,模樣卻比入春時瘦小了一圈。有人聽到他嘴裏一直在嘀嘀咕咕,似乎還念到了幾個名字,但是顯而易見,即使那張抽搐不停的嘴裏真的能說出什麼有意義的詞語,也早已隨北風一道消散了。
【六】
王岱的人沒有在現場,王岱自己當然更不可能來。從老樓西面望過去,還能看見點點白色,那是王家的新墳,因奸|情殺人的王隨已經被捉拿歸案,從老樓被燒那天算起來,他還有一個月時間可活。
我有我自己聊勝於無的尊嚴,不願意把自己看成是可笑的木頭人。但是接下來幾天發生的事,徹底打碎了我這份尊嚴。現在如果你問我怎麼看待我自己,我會說我跟那些本來看不起的村民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是一個朝生暮死的可憐蟲而已。
【三】
【九】
現在回頭看,那場大火不是故事的開始,也不是結束,但說也奇怪,每當我回顧整場悲劇,印象最深的,永遠是老樓上衝天的火光。正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有些東西真的找不回來了。
相比之下,他們的同伴看上去就要和善多了,那人斯斯文文的,十足是一個讀書郎。說實話,如果不是掛著同樣的腰牌,很難想象這個叫孔星侯的公子跟另外兩個是一起的。
沒有人同他眼神相交,大家都像躲瘟神一樣把這蛇蝎老翁www.hetubook.com.com排除在視線之外。諷刺的是,這讓游軫在生命最後時期保住了他的威嚴。我們都知道,他活不過來年開春,只是當時的我們沒想到,他的終結會來得這樣迅速。
【七】
雖然村民們對老樓的地位心知肚明,但是誰都沒有站出來說話,甚至沒有人咳嗽一聲。大家漠然看著火苗在陰冷北風的拉扯下由小而大,順著陳舊的牆面越躥越高,最後把整座建築完全吞沒。煙霧翻騰中,老樓的屋頂時隱時現,彷彿這個百歲枯叟正在用最後的力氣朝人們求救。
那天就像之前的幾天一樣烏雲密布,大雨還是遲遲不肯落下來。天空彷彿一個僵青鼓脹的膿包,只等著挑破死皮讓那些污穢一泄如注。
秦小阿就站在張廣定的身後,努力做出跟別人一樣淡漠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沒有,自從他對富戶王岱起了殺心后,他就似乎忘記了自然是一種什麼狀態。
那天之後下,她再也沒有出過門,一直坐在自己家的土炕上念念有詞。我特地去看過她,聽過她那些自言自語,我以為,她會有內疚之情,但是我錯了,她反反覆復念叨的,只有她死去的兒子,村長說,她不願跟任何人交流,只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重複她的兒子有多可憐,她有多可憐。
剪子村從來不歡迎外人,而這兩個,尤其不受歡迎,我從沒見過村裡有誰對他們擺過好臉hetubook.com•com。當然,這也不能怪村民,就算不考慮這兩人身上的兵器,他們平時的言行舉止,也都像是把「江湖人」三個字寫在了腦門上。
宋大夫也沒有來,而且,他永遠不會來了,村裡人估計只有我知道他去了何處。我保證這個秘密會埋得很深很深,不會打攪到任何人。讓我驚訝的地方在於,他是村裡唯一一個郎中,可是當他失蹤后,甚至沒人出面尋找。我早應該想到,在這個村子里,沒有誰是真正重要的,不管什麼人失蹤了,這個地方總能拖泥帶水地繼續運轉下去,像是一個萬病纏身,卻無法一死的苦鬼。
我看著他們一張張麻木的面孔,心中忽然湧起寒徹骨髓的厭惡。惡念就像附在這個古老村莊上的癭瘤,越長越大,直到把我們全部吞噬乾淨。50年前,這個村子里的人面對信娘時,是否也是眼下這種表情呢?
我叫做魏錯,是個土生土長的營州人。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我的一生做過許多錯誤的決定,而其中最讓我懊悔的,就是去讀了書。我一直在想,倘若當初沒讀書,也許我現在對自己的處境,也就沒有那麼多挑剔了。
他們都屬於一個叫浩氣盟的組織,孔星侯在介紹這個組織時,語氣很謙虛,但我猜那一定是個大組織,否則,聚不起這麼多天南海北的人。
三人中高的那個叫做庾冷泉,他的東都雅言中帶著很重的江左口音。他是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一群人的首領,而且顯然是個做慣首領的人。他告訴我他不喜歡這裏的氣候,凍得他關節都硬了。
我知道他來錯了地方,也來錯了時候,他不是一個能接受營州冬天的人,這裏對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另一個世界。
整個剪子村裡,就數我跟這三人接觸得最多,所以毫無疑問,我是最了解他們的。他們都是好人,不管庾冷泉如何冷麵冷語,古隱蛟如何暴躁易怒,孔星侯如何自命不凡,他們都是好人。即使在他們一把火燒了魏家老樓之後,甚至搭上魏傻子一條命之後,我還是認為,他們是好人。有擔當,有原則,分得清是非對錯的好人。
【五】
村長丁結骨也來了,他很明智地沒有沒有干涉老樓的火災。村長只是遠遠地看著,臉上的表情,彷彿一個疲憊的老父親,看見逆子最終惡貫滿盈的那一幕。沒有人責怪他的置身事外,終究他只是一個村長,還是一個從外面來的村長,這個村子的報應,早在他到來之前,就已經在地下盤根錯節了。
我知道秦小阿不是最近才動心思殺王岱的,他好幾年前就有這個念頭了。但那時最多也只是放在心裡想一想,並不是真要動手。畢竟,他要殺的不僅是剪子村裡最大的富戶,也是人丁最旺的人家,而他自己幾乎手無縛雞之力。
不誇張說,村子里這幾天的流言蜚語一半以上是關於王家。但是,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不但沒人知道,甚至也沒人在乎。我們只是欣喜欲狂地把各種傳聞從一個人那裡搬運到另一個人那裡,從早到晚樂此不疲。
在老樓的正門前,抄手站著三個外地人,即使只砍背影,也能感受到他們不同於村裡人的精氣神。我們看他們就好似天上的金剛,至於他們看我們什麼樣,我覺得還是不要知道的為好。
我知道,他們不敢轉過身去,每一個村民都感覺其他人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逼自己看下去。他們都被彼此劫持了,成了這一幕的共犯,此時此刻的靜穆,就是他們共同立下的投名狀。
那天的火真的很大,我印象中卻並沒有感到多少溫暖。死一樣的沉默中透出冰冷的莊嚴氣息,眾人彷彿在出席一場主角尚未離世的葬禮。即使濃煙刺燎著眼睛跟喉嚨,仍然沒有一個人轉過身去。
【二】
【八】
【十】
馬婆也沒有現身,這我一點都不奇怪。
【四】
張廣定則是在火燒到一半時候出現的,這個老無賴一開始裝腔作勢罵了幾句髒話,但在其他人的目光下,很快就知趣地住了嘴,縮起手一道做隔岸之觀。他這樣做,也許是為了吸引游軫的注意,因為他曾經偷偷瞟過「墳包」上幾眼。我不知道游軫有沒有看到他,反正即使看到了,那打著擺子的老吝嗇鬼也沒有要搭理對方的意思。
矮的那個人,叫做古隱蛟,自稱也是生在營州,不過我們都不以為然,他身上沒有一絲營州的味道。
上一頁